半晌后,客卧房里,郑岸局促地挨着郑厚礼站着,冯平生坐在床边一番望闻问切额头带血的友思后,说:“没事没事,磕到石头出血晕过去了,等会儿我给他开点安神药,在用漠北迷药涂在伤口处几天就好了。”
程行礼握着友思冰凉的手,冯平生坚定的声音将他悬在半空的心按了回去,心焦许久的嘴唇已有些哑,说道:“多谢冯长史。”
“没事,别担心。”冯平生说,“我先出去开药,孩子有什么不适的,找我就是。”
程行礼颔首,冯平生看了眼郑厚礼,郑厚礼怒气冲冲地蹬郑岸,郑岸神情懊悔,想说些什么可碍于长辈在又不敢开口。冯平生瞧了出来,半拖半拉地把郑厚礼带走了,再怎么样,郑岸也得给程行礼和孩子道歉才是。
“对不起。”郑岸低声道,“我那时手上力没收住,友思让我举着他玩,没想到撞屋檐上去了。”
“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程行礼掖好友思的被子,绕过屏风转身出了内室却没出去,郑岸吞下话连忙跟了上去。
未关严实的窗溜进来几丝雪风,吹得程行礼的脸和眼睛红红的,他背对郑岸,说:“世子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陪他玩,但不小心磕到了。”郑岸望着那清雅又带着孤傲的背影,心仿佛被人揪紧了一样,苦涩道:“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
“所以你接近孩子,只是为了我?”程行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如果是这样,请世子不要靠近我儿子。”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跟我玩的。”郑岸着急证明,抓了两把头发,缓缓道:“那夜的事,是我冲动、未计后果导致的。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世事都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美好吗?”程行礼蓦地转身,质问郑岸,“你每次做错了什么事,道歉所用的话都是一样的。是我冲动、鲁莽、没想到。你迄今仍是认为,若你与友思好了,我就会对你好?”
心里那点小秘密被戳穿,郑岸脸倏然一红,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我也想对你好的。”想起草地上两人亲昵的样子,他舔了舔嘴唇,指着自己问程行礼:“我哪里比不上拓跋瑛?我对你肯定比他对你好上万倍!”
“你有对我好过吗?”程行礼淡淡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觉得好之后加给我的,你只在乎了自己的感受,从没想过我是否需要。”
郑岸被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刺得心又闷又痛,好像有许多话都堵在嘴边想表达,但又不知道该用怎样精炼准确的话去描述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沉默半晌后,说:“我以前真的是糊涂了,朝中局势你也明白的,有太多的风云变幻。皇帝一直防着我们,用的时候恨不得全辽东的百姓都打鸭渌水去。不用的时候,辽东的军饷是一催二催都下不来的。你初来这里时,我以为你跟户部里的那些人一样,是个沽名钓誉的三面伪君子。”
程行礼深吸一口气神情平静并未说话,郑岸而后又道:“后来我才发现,你只是朝廷党争中被牺牲的一个人,对百姓极具仁爱。遇事冷静,胸怀大才。”他的话停了下,垂眼看着程行礼衣袍上的青竹纹,说:“人或许就是这样矛盾又自私的,以前我那么讨厌你,可到了后来我又想靠近你,抱着你,也不想别人这样做。”
“我知道自己跟你的差距,可我真的很喜欢你。”郑岸步子稍向前移些许,就见程行礼后退数步,眼中充满了警惕,细探警惕之下还有害怕。
于是他退到帷幔后,说:“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只求求你能不能别躲我?我们就像以前那样说话。”
“不能!”程行礼斩钉截铁道,“你喜欢是你的事,我不接受是我的事。我不能因为你对我好,就忘记你对我做过的事。边疆无将国祚不长,你是个很好的将军,来日定会像郡王一样护佑一方百姓,十五上战场的小郑将军,应比其父还要勇猛才是。你还有更好的路和大将风采会阔于史书上,不应拘泥情爱。”
说及此处,他那双盛着雪光的琉璃瞳直直融进郑岸眼底,内里没有一丝波澜泛起,语气冷淡:“而你对我做的事,我永远都会记得。”
郑岸目光是变态到执著地想看进程行礼眼里,他很想在温柔似水的琉璃瞳中看出曾落在自己心里的温和,可不论如何细究,他只看到了一片近乎是死寂的漠然。
心脏紧缩,连带着呼吸都无比干涩。
郑岸终于在那眼神中意识到,他那夜的所作所为究竟给程行礼带去了什么一一那是这辈子都无法磨灭和忘记的伤痛。
没有一个人能接受被人按压在身下,用粗暴不堪的方式去对待,那种毫无反抗的感觉会击碎人心中最后的骄傲。
程行礼那样少年成名,惊才艳艳的人,怎么可能会原谅他?
为什么他跟程行礼会变成这样?明明一开始两人不是很好的吗?就像在营州时,他抱住了那个发冷发颤的冰人,对方说他很暖和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
寂静房中,又响起声音,程行礼问:“你那夜说的开元寺塔是什么?”
“没什么,就营州一个塔名。”郑岸哑声道,“没进许国公府前,我说带你去看来着。”
几月前的事情了,程行礼对那段记忆记得不甚清楚,何况还是一句轻轻带过的对话,他知道后也没在问,他不想跟郑岸有多说话。
郑岸说:“你跟拓跋瑛在一起了?”
程行礼说:“没有。”
郑岸松了口气,心想你拓跋瑛亲了又怎么样?程行礼不过是对你有愧疚,感激你在义县的救命之恩才任你哄骗。就算你使出浑身解数把分不清情爱和感激的程行礼骗上床又怎么样?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铁杵磨成针把床干塌了都没用!
一想到这里,郑岸的郁闷少了些。
至少在他和拓跋瑛之间,程行礼谁都没选,他没输,他和程行礼的缘分也没断。他小心掩盖好眼神里的喜悦和贪婪,盯着程行礼的衣摆。
想着这要是在一个无人无战争的地方多好,他不是什么将军,程行礼也不是当官的。那他就可以把程行礼用粗链子锁在床上,谁都不能见不能看。
届时程行礼能看到的听到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
谁都没有在进一步,就那样站着。
窗棂缝隙里的雪光渗透进来,染白了程行礼的青竹袍,郑岸则站在帷幔里,任由阴影将他的心吞噬。
不知这样对视多久,直到院外传来两人都熟悉的脚步声。
拓跋瑛推门而进,率先看到另一边对峙的两人,见郑岸没有太靠近程行礼才松了口气,焦急道:“友思怎么样了?”
“没事,冯长史给他开了药,已经好多了。”程行说。
恰在这时,内室传来友思哎哟的声音,程行礼面色一改平淡转为着急进了内室,拓跋瑛也跟了进去。
拓跋瑛小声问程行礼是怎么回事,郑岸看程行礼用很温柔,很柔和的语气回答拓跋瑛。
那是程行礼惯用对人的礼节,也是他以前拥有过的。而绝不是像方才的他一样,浑身上下透着漠然和冷淡。
郑岸鬼使神差的跟着两人进去,程行礼坐在床边问友思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友思摇头,摸到额头的乌青血大包后,震惊了下。但看到拓跋瑛给他带的糖,很快又笑了起来,拓跋瑛也顺势坐在程行礼身后。
从站着的郑岸角度看去,两人聚在孩童床边,俨然是副温馨景象。程行礼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拓跋瑛因身体前倾惯性而放在肩上的手。
“等你伤好些了再吃。”拓跋瑛说,程行礼轻声附和并把糖放入怀中,稍斥拓跋瑛下次不许买糖。
拓跋瑛笑着应下,又偏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郑岸,眉尾一扬,嘴角勾着你赢不过我的胜家笑容。
该死的小王八蛋贱人!
郑岸想冲上去痛殴拓跋瑛百来拳,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程行礼会愈发讨厌他。他只能忍着,捏着怒拳默默退出去。
对于拓跋瑛的挑衅行为,他越想越气,气到一拳砸断了冯仪三年前种的桃树。
桃树断了,冯仪在家伤心得哭了一整天,气得冯恪跳脚直骂郑岸王八蛋!
友思头上的血污大包好几天才有消散痕迹,程行礼自此是每天处理完府衙事就回家照顾他。
这孩子开头一两天还好,时间长了就粘人,还想多生点病不去学堂。
不是跟程行礼说梦见妖怪吃人,就是说路上太冷,一直磨磨唧唧窝在床上不肯读书。许多次冯仪来找他玩,这小子都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这日,程行礼才从刺史府回来,就见廊下几个小孩外加善贞、拓跋瑛凑在一起堆雪人。
良辰看见程行礼,欣然道:“郎君回来了!”
拓跋瑛起身回头,说:“可算回来了。”
程行礼着着氅衣,说话时的气扑在毛领上,笑着说:“怎么了?”
几人把身一侧,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出现在程行礼的视线里。这雪人有头有身,轮廓自然,眼睛上缀着两块小石子。脸上点着冯仪从阿妈那里偷来的红胭脂,红白交映,在这个雪天格外好看。
友思一下扑到程行礼怀里,说:“爹,送给你。”
他额头上的乌青早已消散,留了条磕破皮之后的疤痕,程行礼摸摸他的头,说:“多谢,我很喜欢。”
“叔父和我们一起做的。”友思把程行礼拉到拓跋瑛身边,说,“他说以后每年都陪我堆雪人,可以吗?”
程行礼说:“可以。”
友思狡黠地朝拓跋瑛一笑,拓跋瑛微挑眉心。
雪人堆完,拓跋瑛也顺理成章地留在程家吃晚饭,晚饭张婶做得了几道浓油赤酱的辽东菜和清淡的江南菜。吃完饭,程行礼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友思和冯仪在院里堆雪人。
大雪飘落,程行礼忽想起今日在府衙里听兵士说,郑岸已在四日前去了营州。郑厚礼下了命,只要程行礼在永州,那郑岸就别回来撒泼,此处除外也能练练他那桀骜的燥性子。
程行礼轻轻地叹了口气,登时空中呼出一团白气。
肩上有氅衣披身,拓跋瑛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说:“有心事?”
程行礼回头看了眼高大英俊的拓跋瑛,淡然一笑:“没有,只是觉得时间过太快,一眨眼就到冬天了。”
“你说下个冬天,我们还会这样一起看雪吗?”拓跋瑛想去握程行礼抱着暖炉的手,但一触碰,程行礼就避开了,转身回屋:“太远了,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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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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