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拉谢号

正午,难波城中当地。夏日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街道上已少有行人。一家宅府门前,几名家丁把守着门口。

一望便可知,这是大户人家,过往的行人,城中的普通居民,在来到这家门前的时候,都会出由敬畏的情绪,不自觉地远离行过。围墙高耸,白墙青瓦,圆木立柱支撑起两层台的屋檐,高悬的牌匾上书写主人的家名。厚重的大门紧闭,唯有两边的侧门打开,供人进出。

天气炎热,正午也无人拜访。那两名家丁的站岗便放松了许多,在门檐下乘凉,倚靠着门板,用作武器威慑的长矛靠在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一个身影,披着破烂的麻布,拄着竹竿,步履蹒跚地沿街行走。这个人一定是累了,一定是忍受不了日晒了,在行到这一户府宅墙角的时候,望着正门聊天的家丁,靠着墙,缓缓地躺下来。烈日当头,此人将蜷缩着身体蹲伏在窄窄的阴影中。

那几名家丁看到了这个借地荫蔽的人,商量了一下,抬起手中的长矛,走了过去。

这人躺在那里,头部,上半身被破烂的麻布遮挡,竹竿靠在身边,身上穿着的也是打满补丁,肮脏破败的衣服。很难说是衣服,更像是一块块破布,披挂着,难以庇护身体。两条腿伸在外,细细的如同木杆,光着脚,皮肤黝黑,脚底沾满了沙尘。

“ねえ、ここで休憩することはできませ!”一个家丁,走到这个乞丐的面前,用手中的长矛尾端打了此人两下,“三好長官邸です!”

此人抬头,看了面前,打量着这个惊扰自己的人,恍恍惚惚,似乎还因为长途跋涉,因为日晒有些没回过神,又或者似乎是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话,什么也没说。

“離れて!”

另一个家丁开口,闻着眼前人身上难闻的气味,不耐烦地喝叫,“どこかで物乞いをしに行きなさい、秽多!”

这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四周稀少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了这府宅前的风波,好事者停下脚步,围在一旁议论。想看看这些大户人家的家丁会怎样对待眼前不听话的贱民。

“分かりませんか?”

先前说话的那个家丁,注意到背后的动向。眼前此人不听他的话,愣愣的,这让他感觉很难堪,因而他更加恼怒地,用手中长矛的尾端,击打着眼前人的体侧。

一下。

又一下。

沉重地打击着,发出闷闷的响声。眼前的人,还是看着他不动声色,双眼被头顶的麻布遮蔽住,他看不出此人的表情。

那家丁继续举着长矛,用尾端挑衅着。

又一下——

突然,乞丐伸手,握住了挥过来的长矛,力气很大。家丁猝不及防,想把长矛拽回来,却发现怎么用劲也没有效果。面前的人,伸在外的手,皮肤颜色也是黝黑的。

“おおい!”

他喝叫。围观的平民,看到他在乞丐面前丢人现眼的样子,议论纷纷,让他心情急躁。

然而,在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丁反应过来之前,眼前的乞丐,手一甩,他紧握着的长矛便飞了出去,掉落在一旁。

“Nyaaa——”

紧接着,乞丐吼叫着,一跃而起,扑向他,隐藏在破麻布下的另一只手高高举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

麻布也因为她激烈的动作被掀飞了。家丁看到,眼前一个全身漆黑,卷发蓬松,衣不蔽体的强壮女人。女人的那双眼睛盯着他,双眼带着仇恨的火焰。女人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阳光下,短剑闪烁寒光。

家丁向后一退,然而慢了。女人扑倒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叫,那柄短剑便扎到了他的腰间。

“あ!”

家丁因为疼痛,叫喊起来。此时,四周的其余家丁也已经反应过来,警惕地向旁边退开,手中长矛对着女人,此时用的是矛尖。

周围的平民,也开始恐慌,有的人惊恐地跑开,但更多的人只是后退,然后便继续围观。

在这府宅面前,众人,路人,家丁,围成一个圈子。而在这圈子的中央,便是倒伏在地,受伤的家丁,那个黑皮肤的女人,压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只野兽。口中叫喊着不明所以的话语,如同在咆哮。

阳光炙烤着女人的脊背,脊背上满是伤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带着血脓,伤口狰狞可怖。

没人能够听懂她的话。

她也好像并不曾意识到周围人的恐惧,敌意。她只是盯着自己眼前的猎物,手向空中一伸,将短剑从家丁身体中抽出来。

鲜血洒出,落在沙地上。

家丁因为疼痛喊叫起来。

她高高举起匕首,圆睁的双眼空洞,预备再做出一击,致命一击。

“Akuma——!”

一声不知从何处而来,沙哑但是响亮的喊叫声,令女人动作停下。她朝四周张望。

“Akuma!San bra ha!”

女人握住短剑的手放松了,短剑掉落在躺倒在地受伤的家丁身边。她听着这沙哑,苍老的声音,双眼的目光,浮现出恐惧。

四周,是手执武器的众人,是围观的众人。所有人都用警戒的目光看着她。

她寻找着声音来源,站起身,慌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原属于家丁的长矛。挥舞着,令四周的人更退一步。

“Akuma!”

那声音又响起,近了,更加接近了。女人突然,向着另一个方向,和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冲去,手中长矛不顾一切地舞动,令警戒的家丁和围观的众人慌张地躲避。她跑开了,健步如飞,沿着街道向远处跑去。

“追う!”

两三个家丁跑到受伤的同事面前,将他扶起。其中一人命令着,其他的家丁反应过来,握着手中的长矛,去朝那女人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那受伤的人,叫喊着,因为疼痛,但是还活着。他捂着腰上的伤口,那里血流如注,从指缝间渗出,流淌而下,将身边的沙地染红。

围观的人纷纷凑上前来。

议论着。

“あくま!”

“あく……あくま!”

方才那女人,皮肤漆黑,头发蜷曲,双眼圆睁的样子,他们还记忆犹新。他们从未见过有人类会有如此黑如焦炭的皮肤,会有如此怪异的卷发,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眼神。

那喊叫声,他们也还记忆犹新。

あくま、悪魔。

他们相信,刚才自己看到了一个凶狠的鬼怪,一个白日出现,夺人性命的魔鬼。那样黝黑的匍匐,难道不是恶魔才会有的吗?他们恐慌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当地长官,三好大人的家府前,出现了一个恶魔。

眼下,慌乱之中,人群之中,一个瘦小的,穿戴斗篷的身影,将地上沾血的短剑拾起。

没人注意到这小孩。

她握着剑尖,血沾上手指。她将剑柄凑近面前,女人曾握过这柄短剑。翻起上唇,白色的上下两排牙齿显出一道空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我能追踪到你了。”孩童说,望着女人逃跑的方向,“逃吧,你可以跑开,但你躲不了。但我会找到你,把你带回去的。你逃不出我的追踪。”

“嘿!把那东西放下来!”

身边,一个门丁发现了她,对她叫喊,挥手,“滚开,小贱民!”

她朝那门丁望了一眼,对方看到她的眼睛,被震慑住了。她扔下短剑,此时已不再需要。她穿过人群,离开了。

“引发这样的骚乱,阿库玛,我看你怎么向威斯克斯解释。”

戴斗篷的女孩,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她当初就不该让你上船。你在拉谢号上做那样的事情,早该被判死罪了。让我们大家都少点麻烦。”

在听过自己聘请的翻译阅读过三篇日志后,曲秋茗从中获得了一些信息。这三篇日志分别说明了三件事情。关于奴隶贸易,关于无名船,以及关于一对姐妹。

有些不同之处。

曲秋茗心想,有些,和自己预想差异之处。

她望着对面,坐在那的商人,还有站在商人身边的翻译。她压抑着内心的疑惑,沉默着,试图理清自己内心的思绪。

“曲小姐?可以继续了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开口,不耐烦地用一根细杆挑拨着烟斗,让烟丝燃烧更加充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才读了三篇日志,还有许多需要阅读的内容呢。我们快点结束后,一起去吃午饭怎么样?”

“等一下,我有问题。”

“嗯?”

“读这些文字有什么意义?”曲秋茗问,指着那厚厚的书册,“你让冈田小姐把这本书给我,让我听里面的内容。这些日志都说了些什么?它和我们现在的问题有关系吗?”

“您认为没有关系?”

商人抬头,墨镜对着曲秋茗,吸上一口烟,吐出烟气。伸出三根手指,“那么允许我说得更直白些。您面前的日志,这材料中的文字是一种证明。三篇日志,分别说明了三件事情。回应您对我的三个不实指控。第一,您指控我贩奴。”

“是的。”

“可是我没有,那些人曾经作为奴隶被我买下,但我已恢复了他们自由人的身份。那些登船的人,是自行选择登船的。”

她弯曲一根手指,“第二,您声称我囚禁奴隶。首先那些人就不是奴隶,我也没有囚禁他们。镣铐和枷锁,在他们登船之时就已被拆下了。悬挂在船舱里是另有用途。”

曲秋茗看着她弯曲第二根手指,不说话。

“第三,您认为那对姐妹,诺玛和阿库玛,是我船上的奴隶。她们根本不是,至少不是我的奴隶。她们是在海上被发现,被救上拉谢号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弯曲第三根手指,而后掌心向上摊了个手,耸耸肩,“您看,这文件难道不是推翻了您原先的设想吗?仅仅三篇而已,继续读下去,我想您还会发现更多和您自己假设不符的实情。您不会是因为羞于承认犯错,才拒绝继续阅读吧?”

“当然不是!”

被说中,曲秋茗感觉脸颊发热,否认。她看着桌上的文件,想了想,定了定神,询问,“这日志里的内容是真实的吗?”

她问。

“当然。您怀疑我造假?”

商人回答,“冈田医师昨夜便将这份材料交由您保管,那发生在我们第一次争论的……半个时辰后。您认为这点时间,我可以伪造出这一份文件出来?”

那是不可能的。曲秋茗检查过日志,发皱斑驳的纸张状态足可以说明它有一定年头了。

“如果它是真实的。那么,威斯克斯船长?”

她输了一手,指着日志中的文字,继续诘问,“你确实,曾经对那些奴隶给予他们你声称的自由吗?”

“是的,除了日志中的文字为证外,我还有证人在此。”

卡罗尔伸手,示意身后的那两名黑皮肤水手靠近,“这两位是拉谢号船员。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两位,你们曾经也是……请原谅我的用词,被转移到我手上的奴隶,对不对?”

她用的是英语。

“是的。”

那两人回答,用的也是英语。

“我有没有对你们声明过,在日志中提到的那些话语?”

“是的。”

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水手,手中握着帽子说,“您当时对我们说。我们可以留在港口,也可以随您上船,我和昆都,我们选择为您工作。您将我们安排在拉谢号上做事。”

“你们保留了你们当时签字画押的契约吗?声明你们作为曾经的奴隶,被返还自由,并且确认接受我雇佣的契约?”

“是的。”

“当时,和你们一起的。有人选择登船,去亚美利加吗?”

“有,许多人都这样选。”

“有人不这样选吗?”

“也有。”

“我让他们离开了吗?”

“是的。”

“我有没有支付给你们,和其他同级船员同等的报酬?你们获得的分红,是否是按照契约中书写的那样,分文不少?”

“是的,船长。”

“曲小姐。您想问这两位先生问题吗?您可以直接询问,您的翻译可以用英语向他们转述。”

曲秋茗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黑皮肤,头发蜷曲,看起来和诺玛的长相相似,是诺玛的同族。商人的船上有诺玛的同族,为何自己以前不知道?当然,从昨天到现在,自己也确实没见过什么船员。

“你们曾经是……奴隶?”

曲秋茗犹豫着,询问。翻译将她的话译成英文。

“是的,小姐。”

两人听后,另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回答,“我和恩杰巴。我们是在一年半以前,被卖给威斯克斯船长的。之后便为船长工作。”

“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用,昆都先生。”卡罗尔插话,“我可没强迫你们签合同。”

“是的,船长,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用。”

“……为什么会成为奴隶?”

曲秋茗又问。

“哦,我们是同乡。我们的村子和另一族的人打仗输了。我和恩杰巴,还有一些族人受了伤,被他们抓住,卖给了奴隶贩。”

被俘为奴。这种事情,曲秋茗听说过,商人的日志中也记录过,然而她还是第一次听为奴者诉说。

她选择相信这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可问的。

“你们见过诺玛?”

“是的,我们见过那女孩。”

高个子的恩杰巴回答,“还有她的姐姐。当拉谢号最初和她们漂流的小艇相遇时,我是营救的水手中的一员。那女孩和我们相处很好,但是她的姐姐,我不好说,一个怪人。”

“你们能听懂诺玛的话吗?”

“不能。”

“为什么?”

曲秋茗又问,“她和你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我和昆都,我们是斯瓦希里族人。”

高个子水手和红衣服水手对视一眼,说,“那对姐妹说的语言我们从未听过。我们也从未见过她的同族。”

“但是——”

“曲小姐,我明白您的疑惑。”

卡罗尔打断她的话,“请允许我向您提供答案。阿非利加是一片地域广阔的土地。虽然这两位先生,和您认识的诺玛以及阿库玛,外貌在您看来相似。但他们来自大陆东方,诺玛和阿库玛来自西方。他们是不同的民族,从未有过交集。类比一下,您能够听懂冈田小姐的母语吗?”

“……”

她想了想,对那两位水手说,“谢谢你们。我没有其他需要问的问题了。”

那两人点头,退回去。

“在我的船员里,没有阿肯族的人。”对面抽着烟斗的卡罗尔·威斯克斯说,“没有人懂得诺玛的语言。除了,当然,日志中提到的那位船僮。”

那女孩是很孤独的。

曲秋茗心想,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话语,没有人能和她交流,唯一一个能交流的就是船僮,监工。然而那位监工说的话,自己听过,并不能称得上友好。

诺玛是很孤独的,在这个地方,在船上,阿库玛也是。

“所以,诺玛和阿库玛,她们是被你们救上船的?”

她问。

“是的。正如日志中所言。”

卡罗尔回答。

“日志中说她们登上的是拉谢号。”曲秋茗注意到这一点矛盾,“为何我是在另一艘船上找到她们?为何特地将这两人转移到一艘生活条件不好的船上?一艘专门用来运送……当地人的船上?并且其中一人还在患病状态下?”

“便于监管,将她们和其他船员隔开。”

“什么?”

曲秋茗疑惑,这人怎么能如此淡定地这样说话,“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吗?”

“当然。”

卡罗尔又召唤身后另一个水手,白皮肤——不如卡罗尔的皮肤白,但也是西方人的面孔,“因为那位患病的女人,阿库玛,在拉谢号上杀了两个人。这位维诺先生,他的兄弟就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真的?”

曲秋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维诺先生。真的吗?”

卡罗尔转身,问那位年轻人,“请您用英语回答,方便对方的翻译工作。”

“是的,威斯克斯船长。”

那年轻人回答,目光平视前方,“那位黑皮肤的女人,我和我的兄弟,马尔伯,我们从未惹过她,从没和她说过话。那天,一个月前,我记得日子。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巡逻。她突然就向我们攻击,我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悲剧。”

卡罗尔又问,墨镜对着他,“事后我是如何处理此事的?”

“您给了她几鞭子,然后把她关到了那艘船上。”

曲秋茗想起阿库玛身上的伤,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

“您认为我这样处理公正吗?”

“我不这样认为,船长。”

年轻人维诺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愤恨,“我认为她应当被处死。以血还血。”

阿库玛杀过人?

因为杀人,所以受到鞭笞?

这是应当的伤害吗?

“如果您这样想的话,维诺先生。”卡罗尔挥动手里的烟斗,“那是您个人和阿库玛之间的矛盾。现在她还在我的保护之下,我不能为您做更多的事。”

“是的。”

年轻人点头,“船长。您对我,和马尔伯一直很好。我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曲小姐,您有话要询问这位先生吗?”

“……是的。”

曲秋茗说,看着年轻人。对方的眼神让她觉得,这人应当没有撒谎。但她并不能就此相信对方的说辞,她只是在疑惑这样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件事是真的吗?”

“Chì, mi accusi di menti?”

年轻的水手听完翻译,突然情绪激动地叫嚷起某种听不懂的话,“Sta cagna hà uccisu u mo fratellu cum'è un--”

“呃,这样如何,维诺先生?”

卡罗尔打断维诺的话,示意他冷静,“这整起事件的经过是记录在日志中备案的,不如我们先一起听听日志中如何说,然后您再确认情况是否属实?曲小姐,您认为呢?继续读下去,您会亲耳听到答案。”

“曲小姐,他说的是科西嘉语。”

身边一位翻译向她转述,“那是西方的一座岛,当地的语言。他刚才在指责您说他撒谎。”

“……这样。”

她考虑了一下,看着那愤怒地盯着自己的年轻人,“翻译先生,请继续阅读日志吧。”

毕竟,如果此事是真的,她也不想质疑一个受害者的家属。

如果。

商人的提议是有道理的,曲秋茗决定,还是先阅读日志,从中找寻信息。

她让自己的两位翻译继续阅读。

她担心继续阅读,自己又会发现更多和原先预想偏差的信息。

1561年3月31日,礼拜五

今日,在拉谢号上。

那位曾经被我们营救上船,一直昏迷的女人,阿库玛,终于醒了。

但是她的状态一直欠佳,高烧还未褪去,即便醒来,眼睛睁开,也无力动弹。我惊叹她的毅力,她并不曾因受疾病折磨而表现出任何软弱。她一句话也不肯说,对待所有的疑问都不曾回答,当然,她也听不懂那些话语。她一动不动,躺在床铺上,面无表情,睁着双眼,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小女孩诺玛却对自己亲人的好转表现出高兴的神情。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和拉谢号上的船员们混得很熟了。她时常也会一边弹奏她自己的班卓琴一边歌唱。虽然在拉谢号上,依然没有人能懂得她的语言。

运往亚美利加的奴隶,通常都会主动或者被强迫地学习他们主人的语言,但是这对姐妹却没有。要么,是她们成为奴隶的时间还很短暂,要么,是她们拒绝或没有能力学习。我宁愿相信是前一种可能。

只有船僮可以和她们交流。但是船僮本人也并不关心她们,更愿意留在无名的客船上。那小孩确实是个怪人,从不和其他船员说话,甚至也不和客船上的同事说话,唯一的交流对象就只有客船乘客,并且只对他们说命令和吩咐,少有寒暄。奇怪的人,只是专注工作的人,一般情况下我很欣赏这种品质,但那小孩有点太夸张了,让我感到不适。

船队一直平稳行驶,无事发生。我们向南航行,天气开始渐渐变冷。三月末,在赤道以北是炎热的初夏,以南则是严冬。

1561年3月31日,安息日。于葡萄牙属巴西海域

C·威斯克斯

接下来的都是在海上航行的细节,既没有提到诺玛和阿库玛,也没有提到任何其他不寻常的事。船只如预计的航线那样,一直向南行进。日期是四月到五月,这在自己的印象中是春夏季节,但是船队却处于严寒天气。

因为赤道线南北两侧的季节是相反的。

曲秋茗并不能理解这个解释。但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她选择忽略。

到了五月,有用的信息出现了。

1561年5月15日,礼拜一

昨日傍晚,我们来到火地岛,这个大陆的最南端,麦哲伦命名的土地。

我们计划在此停泊两到三日。

今天,我和当地的开化住民做了点小买卖,向他们提供了部分多余的粮食,这能帮助这些人更好地度过这个冬天。他们用手工艺品和我们交换,这些富有趣味的玩意,在别的地方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会有无聊的收藏家喜欢的。

拉谢号上出现了一些小矛盾,又是因为那对姐妹的事情。

阿库玛一直患病,精神不振,自醒来之后便只是静默地待在船舱里,一个多月不曾离开。在此我必须要抱怨一下,她真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不怎么情愿更换衣服,也不怎么情愿更换床单,她不是很注重个人卫生,用过的,吃过的东西就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这个原本还算整洁的房间,已经被她弄得非常混乱,水手们难得有机会进去打扫,结果离开不到一会,又变得无序杂乱。

这至少还是能够忍受的。然而她还在墙壁上乱涂乱画,画那些她民族中的神怪和精灵。我相信诺玛也有参与此事之中,帮她搞船上的柏油来作为颜料。

我并非模范基督徒,我的船员也不是没有信他们自己宗教的。但这是在破坏我的财产呀。把房间弄成这样,以后还会有谁来住呢?这房间要重新刷漆可不得花一笔钱?一个多月过去了,如今她们所处的舱房中,墙壁上,甚至天花板上,遍布着不明所以的花纹符号,奇形怪状的脸谱。对这一切,我看在眼中,除了心里叹息之外也无可奈何。

毕竟,我们和这对姐妹连正常的语言交流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她们遵守我们的规定呢?

她们开心就好。

然而阿库玛并不开心,一直精神紧张,默默无言,她现在甚至不允许冈田医师接近了,唯有她的妹妹可以靠近她,为她呈送食物。船僮曾经建议我多盯着她,我也一直吩咐水手们小心戒备。

但是今天,还是发生了问题。阿库玛察觉到了船靠岸停泊,离开船舱,踏上船舱,情绪激动地试图跳船。当然,水手们制止住了她,这才避免了她跳入水中。这种严寒天气,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对她的健康可没什么好处。

似乎她并不喜欢和我们一起旅行,似乎她是在一直策划着逃脱,似乎她将我们视为压迫者的一员,视为和她曾经暴虐的主人同样的人物。估计在她的眼中,我们这些白皮肤的人都长得一样。就像在我们某些人眼中,他们那些黑皮肤的人都长得一样。

因为已是夜晚,月亮已经升起,我让水手们先把她带回船舱,暂时束缚住。今天早晨,船僮来帮忙沟通交流。结果,阿库玛也同样拒绝她靠近,只是不断地咆哮。船僮说她一直要求离开,并建议我这样做。

我让她再去向诺玛询问,诺玛却更愿意留在船上。

我最终决定让两人留在这,处于我的监管下,这是为她们的安全考虑。我可无法信任一个神志不清,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和一个未成年的孩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很多危险,如果她们出了什么意外,我得自己负责,我可能也得连带着给自己惹上麻烦。

不过,这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对于她们来说不是陌生的呢?不是危险的呢?即便是阿非利加,这片土地对它的原住民也并非友好。这对远离故乡的姐妹,或许从此再也无法回归家园。

那她们能去哪?难道要一直留在我的船上?她们从没交过住宿费和运费,我可不能一辈子养着两个闲人。

不管了,眼下,从现实角度考虑,我决定就这样安排了。至少,等阿库玛的健康状态恢复好转,思路清晰,再做决定,到时候她和她的妹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也可以少两个人的伙食开销。

1561年5月15日,礼拜一。于火地岛港湾

C·威斯克斯

又是两个月的无事发生。现在,船在向北航行,天气开始回暖。

读到了七月,一个月前,所谓杀戮发生的时间。

1561年7月7日,礼拜三

在拉玛听到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谢在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耶利米书》31:15

预计再有一个月,就可到达日本海,然而,拉谢号船上发生了一起悲剧。

两位船员身亡。

马尔伯先生,23岁,年轻的小伙子,来自科西嘉。一个性格开朗,热情的青年。和他的兄弟自四年前便为我工作。

格诺齐奥先生,55岁,来自意大利马耳他。经验丰富的老水手。

如果他们是因为疾病,寿终而死,或者落水,意外身亡,或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恍惚,像现在这样心事重重。虽然是可悲的不幸,但那也是在船上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情。然而,这两位船员死于谋杀。

谋杀,可以这样说吗?神志不清的人,因凭错乱的本能而行的事,是一种犯罪吗?我将这交由法学专家讨论。日志中,我只记录事实,他们被先前在巴西海域,营救上船,一直生活在拉谢号上的那位女人阿库玛杀死。

自火地岛的短暂停留后,船只便向西北方向行驶,沿着赤道线,天气终于开始变得温暖,虽然偶尔会遭遇暴风雨,但是大体,航行还是平稳的。

那个女孩,诺玛,她的姐姐,阿库玛,也一直留在拉谢号上。诺玛这个孩子现在已完全适应了海航生活,但是阿库玛始终未能痊愈,始终处于低烧状态,偶尔会昏迷,偶尔会喊叫,一直处在房间中。冈田医师一直努力地尽心照料,她清醒的时候,会带她在甲板上晒晒太阳,透透气。

然而,她始终用一种警惕的目光观察四周,始终对船员,对医生保持戒心,甚至有时,似乎连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出来,暴躁地驱赶女童离开。我本该注意到这些迹象的,本该,让船员们注意的。

今天夜里,船队收了帆,暂时随浪潮漂流。船员在拉谢号上守夜,约是在入夜三个钟头后。毫无征兆的,一直在船舱里安歇的阿库玛突然出现在甲板上。

船员们从未将她的舱房门反锁。

马尔伯先生当时正和他的兄弟,维诺,在甲板上聊天,注意到了她,于是上前,试图询问,或者试图让她返回。但是阿库玛突然冲上前,和他们展开了搏斗。直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匕首。

维诺说,他没见过这女人如此凶恶。他说,她十分强壮,力大无比,难以控制,马尔伯握住她的手臂,暂时将她压制在船壁上,呼喊着让他的兄弟去叫人帮手。

就在维诺转身离开的时候。阿库玛挣脱马尔伯的压制,用匕首捅了对方。正中胁下,肋骨之间的位置。维诺还未离开,看着自己的兄弟倒下,也看见女人手执武器向他进攻,吼叫着,说着她自己的语言,令周围的船员听到了动静。

维诺与她纠缠的时候,水手们纷纷赶来,最后终于控制住了阿库玛,将她绑缚起来,我相信其中有人也对她进行了殴打。

马尔伯已经死了,在他兄弟的怀中咽气。我们后来在甲板下的船舱过道里,发现了格诺齐奥先生的尸体。我要在此强调一下尸体发现的场所,过道,不是阿库玛的房间。若是在房间中的话,我必须要去考虑另一种更加令人不适的可能。

格诺齐奥先生也是被匕首刺死的,那柄匕首原是他随身带在腰间防身以及切割绳索使用,每个海员都有这样的工具。

现在,阿库玛已经被送回了舱房,当然,这次锁了门。她现在还醒着,手脚被捆起来,应当是挣脱不了。

诺玛和冈田医师待在一起,我们暂时没告诉女孩发生了什么事情。

加德纳船长和船员们,为这两位不幸遇难的同事进行了简短的葬礼。将他们的遗体装入裹尸袋,沉入海中。马尔伯的财产交给维诺。格诺齐奥先生的个人物品,我们会在返回意大利时拜访他的家人,交付给他的妻子和孩子。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早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在火地岛我就该把那女人赶下船,让她自生自灭。我是主动给自己招惹麻烦了,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1561年7月7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7月8日

今天我的情绪非常低落。

拉谢号上的水手们,愤怒地要求处死凶手,也就是阿库玛。即便冈田医师经过诊断,向他们说明了那女人当时正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但他们不认可这理由。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激动情绪,杀人偿命,这在任何地方的法律中都是适用的,同样,也适用于海上船队里约定俗成的法律。

但作为这船队的领导者,作为最高指挥的船长,我和冈田医师的观点一致。我无法宣判她有罪,也无法处死她。阿库玛不懂得我们的语言,我们从未和她之间有过任何交流,她不了解自身处境,她也不明白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当她向那两名不幸的船员施加伤害的时候,她并没有清醒理智的认知,她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当然,船员不会接受这种解释。

甚至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接受我的解释。关于阿库玛杀人时,是否确实意识清醒。虽然昨夜,在我的秘密授意下,船僮试图和她交流过,确认这女人当时语无伦次,因长期受疾病和高烧折磨陷入疯狂,这可信吗?船员会相信吗?

我觉得他们不会。他们不可能信任那小孩的话的。船僮的存在和具体情况,始终只有我和冈田医师了解透彻,其他人对她都一知半解,怎么会轻易相信她的能力?

再退一步说,精神失常的患者,是否可以免除死罪的责任?同样,我将这交由法学专家讨论。作为船员的最高长官,作为船队的领导。我要做的,也必须做的,就是给予公正的判决。即便公正因人而异。

今天,我向拉谢号上的船长,和船员们宣布。我不会判处阿库玛死刑。基于我已在上文说明的理由。但她会被严密监管,会和其他船员隔离开来,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她不能再继续留在拉谢号上了,我会将她转移到无名的客船上,单独控制。

当然,这是不够的。她还是会受到惩罚。她不会被处死,但她会受鞭笞的刑罚,就像所有犯下过错的水手一样,我做处刑人。

这一段记忆还很清晰,我还记得那个女人,被绑缚在甲板上,绑缚在桅杆上,背对着我的场景。我看着她背上的伤疤,因为长时调理,已经痊愈,但痕迹是消不去的。那些她曾经遭受过的毒打,曾经身为奴隶,被暴虐的主人虐待留下的痕迹。

如今添上了新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奴隶贩子,像个奴隶主在惩罚不听话的奴隶。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我一直做的都是贩奴的勾当。契约工人,劳动力,奴隶,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贸易商,雇主,奴隶主,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必多想这样的问题。这是航海日志,不是演讲稿,更不是布道书。我也不是个道德毫无污点的圣人。作为一名贸易商,继续记录和商业有关的内容。

一个月后,船队就要到达日本了,再过大约半年,船队就要回到英格兰了。计划下一次启航,下一次去阿非利加,再买入更多的奴隶,再赋予他们自由然后送那些愿意上船的人上船,带他们去新大陆,开始新的生活,进行新的劳作。

一切如故,至于阿库玛,我不能为她做更多事情了,暂且如此。

1561年7月8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7月13日

再过预计半个月的航行,就要抵达日本难波,船队会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我在那有三位重要的客户等待交易。

那位女孩,诺玛。自从她的姐姐被转移到客船后,一直心神不宁。她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经过,虽然,一个儿童能知晓理解的,并不多。她要求和她的姐姐在一起。

我同意了,相信船僮会照看着她们的。我叮嘱船僮,停留日本期间,密切注视这对姐妹,不可以让她们出现在甲板上,不可以被其他人发现。我不想再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阿库玛的病情又开始严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很难控制,我认为在船只靠岸停泊期间,有必要限制她的行动能力。她会被镣铐锁住,留在甲板下的舱房里。

我给诺玛留了一把镣铐的钥匙,这样万一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她还可以为自己的姐姐解开手铐,尝试自救。船僮反对我的做法,说这样是多此一举。

我没有听从船僮的建议。

我命令船员,登陆之后,不要对别人说关于她们的情况,尤其是拉谢号的船员。

没有其他事情,各船平稳行驶。

1561年7月13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8月3日,安息日。

到达目的地——

“那就是前天的日志了,最新的。”卡罗尔举手,经过漫长的阅读,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手中的烟斗已换了两次烟。冈田片折在一旁翻译,“曲小姐,没必要继续了吧?”

曲秋茗看着她,不回答。

翻译停止了阅读。

“那么,维诺先生。”

她看向背后的那白皮肤的年轻人,“日志中的内容,您都听到了?”

“是的,威斯克斯船长。”

维诺回答,低垂着头颅,似是因为再经历了一次亲人死亡而开始悲伤,“我都听到了,和事实没有差别。”

“一切属实?”

卡罗尔又问,墨镜对着他。

“属实。”

“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你们怎么说?”卡罗尔又问另外两名水手,“情况属实吗?”

“是的,船长,属实。”

他们回答。

“那么,三位先生。你们现在,都听到了日志中的内容。并且确认日志中不存在虚构的情节,是不是?”卡罗尔对三个水手问,“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会签字证明的吧?如果将来有诸如当地官府之类的机构,要求你们作证,你们会作证的吧?”

三人均给出肯定的答复。

“曲小姐,如何?”

商人转过身,面对曲秋茗,“您还有任何问题,需要问他们的吗?”

“没有。”

曲秋茗想了想,回答,目光阴沉地看着商人。商人的话语声刻板,冷淡,平静。她不知道对方此时眼中的神情是如何的。

“你们可以离开了。但是请不要走远,我以后可能还需要再找你们。”

卡罗尔对水手指挥。三个人离开了。

现在,房间里剩下的,就只有冈田片折,卡罗尔·威斯克斯,曲秋茗自己,以及自己身边聘请的那两位翻译。

“现在,曲小姐。”

卡罗尔说,“相信现在您没有疑惑了吧。”

“有。”

“请说,我会为您解答。”

她还有什么疑惑?

曲秋茗自己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声,完全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

还有什么疑惑?面前的这本日志,经由她聘请的两位翻译阅读之后,已经给她提供了全部她需要知道的信息。她曾经,关于诺玛,关于阿库玛,关于无名船,关于商人的猜想,如今全都得到了答案。

并且这答案并非她原本所想的那样。

和自己想象的不同。但也不是完全不同,但还是有不同。

相同点,和不同点,交织在一起。自己的想象,和现实的证据,交织在一起,让曲秋茗辨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疑惑。

但一定是有的,自己现在必须要有疑惑。否则,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不会让这场举证的会议如此结束。

“曲小姐?您还有什么疑惑?”

对面的人,见她不曾回答,又一次询问。卡罗尔的表情严肃,语调刻板,和冈田片折工作中的状态一模一样。反而,她身边的冈田片折,则用带着关切情绪的目光,望着她。令她感觉到对方早已声明过不会改变的友谊。

看着冈田片折的目光,曲秋茗感觉思路清晰了。

“威斯克斯船长。”

她开口,站起身,手指着对方,“我质疑你做这些事情的动机。”

“什么事情?”

“你买下奴隶,又将他们运往另一片大陆,让他们为你选定的雇主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你不是也从中赚取了钱财,实际上将他们作为劳动力售卖了吗?”

“注意您的用词,曲小姐。”

卡罗尔回答,望着她,“在我的认定中,劳动力和奴隶,这可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前者拥有选择的自由。我作为中介商,和客船船主。运送愿意旅行的乘客,并为他们介绍工作,从中收取费用,这有什么问题?”

“他们真的有选择的自由吗?”曲秋茗问,“这里面有俘虏,有流民,还有被拐卖的人。他们早已没有自由了,你提供给他们的是唯一的选择。他们离开你能去哪里?”

“那是他们自己的考量。”

对方回答,“或许有人可以在当地另谋生计?或许有人可以回家?或许有人可以去做些别的事情。无论如何,和我没有关系。您总不至于要求我给他们安家费吧,曲小姐?我不是做慈善的。也许当地的教堂可以帮助他们,以及其他需要帮助的群体。说到这,我倒的确曾经为教堂捐过钱。您想检查我的捐款凭证?”

“不必了。”

曲秋茗觉得对方的话语听起来令人不舒服,“那么,这些劳工随你登船又能做什么?换了另一个地方,不依然要为生计做苦工?那和奴隶有什么区别?”

“劳动者和雇佣者之间,是双向选择的关系。”

卡罗尔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前者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职业与工作,选择自己的雇佣者。雇佣者可以选择自己的要求,选择自己报酬的高低。双方互相比较,最终达成共识,建立付出与回报的关系。曲小姐,这在日志中都是已经说明了的话,您不要总问我这些我已经提供了答案的问题,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在进行合理的询问。”

曲秋茗说着,手扶着桌边,看着对方。觉得眼前人坐在对面,叼着烟斗,带着墨镜的样子令她厌恶。即便对方并非她原想的那样,她对此人也没有任何好感,“你给我的回答,这种利益至上的想法让我很讨厌。我始终觉得,你只是在考虑自己的利益行事。”

“我的动机,您如何评价都可以。”

卡罗尔耸耸肩,“我不打算就此和您辩论。您认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的确就是。只不过我还有一些个人认定的道德底线而已。至于我做的事,我自问符合我的道德底线。我可从没强迫过别人劳动,也没违背他们的意志限制他们的行动。您今天在此,到底是指控我所犯何罪?”

“你买奴隶!”

“为了恢复他们的自由身份。我在这其中可是也冒着很大风险的,如果所有我付款购买的人都选择离开,我可是血本无归。”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曲秋茗不满地反驳,“但是你和奴隶贩子做交易。就是他们的帮凶,这是在助长罪恶!”

“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觉得你应该……”

曲秋茗愣了一下,应该怎么样?她心中一时也没了答案,“……和罪恶做斗争。”

“怎么做?”

她的卡壳被对方注意到了。卡罗尔·威斯克斯脸色严肃地回答,“在阿非利加的海岸。买卖奴隶的事情从未停止过。战乱,饥荒,贫困,这些问题不解决,法律不健全,社会不进步,人民不开化,就总是会产生为奴者。我不买,还会有其他人买,会有其他人带着一船非自愿的劳动者去新大陆做苦工。我参与了,至少可以保证经由我手的人,享有选择权利。保证他们可以选择善待他们的雇主。这样做有错吗?”

商人说的话并没有错。

曲秋茗想,但这绝对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个世界绝不应该是如此运转的。面对罪恶,永远应当抗击,斗争,而不是与之妥协。

但是该怎么做?

曲秋茗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主意。关于那片大陆上发生的事情,她一无所知,她不了解那片土地,也不了解那里的环境。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让她设想一个方法,她答不出口。

“曲小姐,我相信您一定有比我更好的做法。毕竟,您比我更加关心那些……您所称的奴隶的福祉。”卡罗尔·威斯克斯说,“但是眼下,我想,我们是不是该谈一些更加现实的事情?您今天在此,是为了和我讨论什么?奴隶贸易?还是那对姐妹?”

那对姐妹。

诺玛。

以及阿库玛。

曲秋茗回归自己原先的思路。这两个人,自己发现的两人。她们的确曾经为奴,但是在商人的船上并不是奴隶,并且,也没有遭到非人的待遇,至少日志中是这样说的。既然如此,眼下,她的确应该更多地去询问关于她们的事情。

当然,关于贩奴的话题还没完。

该怎么做?

以后再说,或许。

“阿库玛……她真的因为生病,神志不清?还是那只是你束缚她,指责她杀人的借口?”曲秋茗冷静自己的头脑,询问,“我不是没见过类似的事情。”

“我相信您见过,这世界上充满了罪恶。”

卡罗尔再次开始吸烟,“不论如何。她夺取他人生命,完全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我要再次说明,格诺齐奥的尸体被发现在过道中,而不是她的房间里,她也没有动机在房间中为保护自己还手杀人,再将尸体转移。”

曲秋茗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看来自己考虑的事情对方早已考虑过了。

“并且在甲板上,她主动向马尔伯发起进攻,杀死了那个年轻人。”

卡罗尔继续说,“双方过去从未存在任何矛盾。事发后,冈田医师对阿库玛进行了检查,确认她仍然患有热病。可以肯定的是,这疾病影响着她的意识,令她神智不清。冈田医师,您还留存了当时的医疗记录吧?”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的翻译兼任医生说的。

冈田片折点头。

“您能为曲小姐出示材料吗?”

冈田片折翻译完,再次点头。

“不必了。”

曲秋茗摇摇手,内心清楚对方既然提出,就必然是有据可查,已做足了准备工作。她不想再在这一点上执拗。

她不信任卡罗尔·威斯克斯这个商人,但是对于冈田片折……曲秋茗不知道,信任?她不敢说……她是否该信任这个对自己始终保持友善,但是又处于对方阵营的人呢?

此时此刻,曲秋茗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关于奴隶,关于运奴船,关于阿库玛和诺玛,她一一进行了询问。得到的答案虽然并不令她满意,但毕竟和自己原先想象的不同,事实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自己是错误的吗?

关于奴隶买卖,关于诺玛和阿库玛,她都已经问过了。但是曲秋茗还是未能从对方的话语,以及眼前的日志中找出任何漏洞,令对方无法自圆其说,令自己无法认同的漏洞。

当然,她觉得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只知赚钱而扭曲道德准则的商人。但是,就如对方所说的那样,她今天来不是质疑动机的,不是来讨论道德的,更不是来研究理念的。对方做的事,虽然让自己厌恶,但是却没有越过所谓的道德底线。这种精心谋划的伪善,虽然令她排斥,但她却无法指责。

曲秋茗迟疑着,轻轻咬着嘴唇,目光低垂下去,眼神中出现游移的神色。这一场争辩,她不占优势,她或许会输……

这不仅仅是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心中的声音响起,让曲秋茗重新抬起头。现在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她不是为了自己才在这里偏执的,才在这里质疑,申辩。

“曲小姐,您还有别的问题吗?”

对面的人,此时已经开始显得不耐烦,“已经中午了,我们快点结束这件事吧。我要去吃午饭。”

“别急,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说,盯着她,“我的确还有问题要问。”

“唉……那便请说吧。”

卡罗尔·威斯克斯叹息一声,终于把烟斗放下,“我看您今天是不打算认错了。”

“当然。”

曲秋茗回答,内心重复,绝不能就此认错,就此结束。她知道自己是在固执地坚持己见,但现在必须如此,“我依然不相信这日志中的内容完全属实。”

“我已经说明过了,我不可能在半个时辰内伪造这一份证物。”

“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伪造的呢?”

曲秋茗觉得自己或许又抓住了一个疑点,她希望这不是又一步错棋,“直到现在为止。我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你,还有你的船员在举证。我不能相信那些空谈,还有那些证明。那都是可以造假的,你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在你的日志中记下对你想记录的情况,对船员指导供述的细节。在那艘拉谢号上,究竟发生何事,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自己是不是在嘴硬地胡搅蛮缠?

曲秋茗心想,但是她此时不会退缩的。她想看看商人到底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必须要将对方驳倒,让对方哑口无言。

这是为了诺玛。

真的吗?

曲秋茗心想,还是只是为了自己?

诺玛现在在做什么?

“……我想您是一个很多疑的人,曲秋茗小姐。”迟疑片刻,对面的卡罗尔回答。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烟斗,从腰间的小袋中摸出一团烟丝,“非见不信,有如多默。既然您不相信我的语言,也不相信我的文字,更不相信我的证人。那么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对您进行无用的解释了。”

圣多默直到亲眼看见,亲手触碰,才相信了圣人的复活。

曲秋茗还记得那些故事。

她自己此时,也只能相信亲眼看见,亲手触碰的事情。

为了诺玛。

“好吧,我想您的质疑总归的确是有道理的。”

卡罗尔一手持着烟斗,一手拄着那根手杖,朝她走近。曲秋茗还记得,昨天晚上,商人从手杖里抽出一柄长剑向她攻击——当时她们都有一些不冷静。

现在呢?

“我们一起去找诺玛来吧。您不信我的话,我的日志,我的船员,您总该信她,对吧?我始终不想把这孩子牵扯进来,但您让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找她来做什么?”

曲秋茗看着对方,没有动作。

“作证。”

卡罗尔说,“诺玛曾经和她的姐姐一起生活在拉谢号上,和船员熟识。带她重访故地,看看她的反应,便可说明她,以及广而推之,她的姐姐有没有遭受过令她们不适的对待。到时候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好吧,我同意。”

犹豫着,她觉得自己又走错了一步。对方既然如此提出,必然是有所准备。

但是眼见为实,曲秋茗此时已无其他办法。

室内的众人纷纷起身,离开舱房,踏上甲板。船舱外,依然是一片蓝天,在邻近的那艘无名船只上,响起琴声,还有歌声。自在舱房里阅读日志的时候,曲秋茗就已经隐约听到了,其中的一段旋律还很熟悉,勾起她的回忆。

那琴声,她相信,是出自那个自己过往熟识的人之手。

至于歌声,则是来自一个陌生的孩子。

诺玛在做什么?诺玛在唱歌。

那是一首怎样的歌谣?唱歌的人,又究竟是怎样的人?

曲秋茗又回忆起一点记忆。

在甲板上行走着,走在白皮肤的商人身边,她开口。

“威斯克斯船长,我仍然有一个问题。”

“您想问什么都可以,曲小姐。那是您的权利。”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您明明知道,这不是夏女士带来的吗?苏女士赠送给我的礼物,帮助我保护视力。”

“我问的是眼睛,不是眼睛上的装饰。”

“我的眼睛有疾病,见不了强光。”

“……不止如此吧。我还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你的时候,看到过你的眼睛。它们是红色的,红得像血一样。那可不是常人该有的眼睛颜色。”

“About tha……Okada?”

一旁的冈田片折听到这里,没有翻译。卡罗尔出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关于这个,曲小姐。我得问您一句,这和奴隶贩卖,和阿库玛,和诺玛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那我何必回答?”

卡罗尔·威斯克斯伸手,推了推墨镜的镜架,没有摘下眼镜,也没有再让曲秋茗看到她的眼睛,“个人**,您无权过问,我也没有义务告知。”

“……”

现在歌唱的是另一首歌。

这首歌不是关于草原的,而是关于树林的。

是在树林中,族人们打猎。

手持长矛,石斧,小心地,警惕地注视四周,赤着的双脚踩在堆积落叶的泥土上,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彼此之间,被低矮灌木隔开,不见人影。

林中,只有鸟雀的啼鸣,只有猿猴的吼叫,似乎一切正常。

猎人潜伏。

这儿,有一个女人,手执长矛,朝着某一处轻微响动,草丛抖动的地方,潜伏前进。

她的黑发蓬松,淑在脑后,用头巾拢起。她的身材高大瘦削,四肢发达,双臂的结实肌肉鼓起,神经紧绷。

她的脚步轻得像草原上的野猫。

阳光穿过林间,星星点点洒落在她的身上,令她如同一只花豹。

她的腰背弓起,如同匍匐的狮子。

她有一双捕食者的眼睛。手中的长矛,腰间的短斧,匕首,就是她的利爪獠牙。

这里,她接近了猎物。

伸手,轻轻拨开面前阻挡的草丛。

这猎人看见了。

一只落单的野猪。体型巨大,健硕。

它发现她了吗?没有,它专注地用口鼻掘着地根,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

猎人伸出长矛,矛尖对准自己的猎物。

周边的响动,说明其他猎人已经就位。

现在。

“Nyaaa——”

一声迸发的喊叫,充满野性的,属于凶狠捕食者的声音。

猎人进攻了。

那猎物,紧张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Ayaaa——”

四周,其他猎人也开始呼喊。

女人举起长矛,向前,向着眼前的猎物,冲上去——

当曲秋茗和卡罗尔·威斯克斯,冈田片折,以及那两位翻译登船的时候。夏玉雪正听着诺玛歌唱一首曲子。诺玛现在没有弹琴,而是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甲板,就像击鼓一样。伴随着鼓点,歌唱,用响亮的歌声唱一支关于猎人的歌。

那女人是谁?那猎手是谁?

夏玉雪心想,或许只是自己脑海中的幻景而已。又或许,是诺玛熟悉的人,所以才成为了主角。或许,就是诺玛的姐姐,阿库玛。

阿库玛是一位出色的猎手。她相信,一定是的,在故乡,在部落。

如果不是卡罗尔开口,诺玛本可以继续唱下去的。

夏玉雪手中拿着属于诺玛的琴,和女孩一起站起来,面对眼前的人。

“Nnomaa!”

卡罗尔朝女孩微笑地招手。女孩走过去,并不见有多勉强。不过即便走近了,也是站在冈田片折的身边。显然和这位医生更加熟悉。

夏玉雪看着女孩离开自己。

“她们要带她去拉谢号船上。”

曲秋茗走近,对她说,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诺玛最初和她的姐姐是在那上船的。她们是被救上船的,日志里这样说。被救上拉谢号,所以现在她们要带她去看一看,作证。”

“威斯克斯否认买卖奴隶?”

“否认卖,没否认买。”

曲秋茗沉重地叹气一声,“挺复杂的。”

“我明白了。”

夏玉雪知道她的意思。她望着对面,冈田片折站在女孩身边,女孩对她不抱有敌意,对卡罗尔·威斯克斯也不抱有敌意,“秋茗。似乎事实和你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

“关你什么事啊?”

曲秋茗瞥了她一眼,然后,沉默片刻,又叹口气,“的确,似乎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原先想的是对是错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玉雪问,“商人都说了些什么?”

“挺多话,我……”

“秋茗姊妹,您和我们一起来吗?”

对面,冈田片折转身询问,站在下船的舷板上看着她。

曲秋茗朝她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夏玉雪。

“一起走吧。路上我告诉你。”

“我也去?”

“当然了,为什么不?”曲秋茗看了一眼夏玉雪手中的琴,属于女孩的琴,“你和诺玛相处挺不错的嘛。我之前好像听到《紫竹调》,是你弹的?”

“……是。”

“挺好听。”

在拉谢号上用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实际上,当卡罗尔提出让诺玛用行动作证的时候,曲秋茗便已经不抱绝地反击的希望。

她们在船上见到了负责指挥的加德纳船长,一个中年男人。当这位船长见到诺玛的时候,诺玛喊了他的名字,并且走到他的面前。加德纳船长伸手拍了拍诺玛的肩膀,目光中带着悲伤,以及关怀。曲秋茗心想,这中年人是不是的确如日志中所说的那样,依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所以对眼前的女孩如此友善。

她们也再次见到了恩杰巴,昆都,以及维诺,那三位证人。诺玛对他们也没有敌意,他们也很高兴见到诺玛。除了维诺,有些冷淡。曲秋茗心想,这年轻人是不是的确如日志中所说的那样,亲眼见到兄弟被这女孩的姐姐杀死,所以对女孩也做不到笑容相对。

她们还去看了诺玛,阿库玛曾经待过的房间。一间客房,床铺摆设都已更换过了,但是墙壁上依然遍布着涂鸦,画着一些脸谱,一些动物,一些人像。曲秋茗心想,这些画像,人物,脸谱,是不是的确如日志中所说的那样,出自阿库玛之手,是她们族人敬奉崇拜的神明与精灵。

卡罗尔·威斯克斯对诺玛说了一些词,女孩分别指向墙壁上那些不同的脸谱,符号。

那米,墙壁中心,一个大大的黑色符号。

安纳西,一只长着人脸的蜘蛛。

阿莫克耶,一个站在河边的年老女人。

来自西方的,白皮肤的商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知识的?或许,毕竟,和这对姐妹相处过了五个月的时间,懂得一些民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看着诺玛,虽然有些哀伤,但是依然发自内心的笑脸。曲秋茗心想,或许这孩子并不如自己原先预想的那样孤独,并不曾如自己原先预想的那样受到过歧视,虐待,压迫。至少,在拉谢号上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拉谢号上,她和她的姐姐,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乐器,在墙壁上,有自己的信仰神灵陪伴。

自己确实是错的,至少,在诺玛这件事情上是错的。如冈田片折所说。

现在,一切事实都已清楚了。再无可辩证的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后,话题回到了最初的中心上。关于诺玛。

卡罗尔·威斯克斯声明,既然现在所有关于虐待孩童,贩卖奴隶,限制人身自由的指控不成立,那么作为诺玛一直以来的监护人,她将继续负责女孩的安全,她不会允许曲秋茗将女孩带走。

曲秋茗依然不同意。然而此时,她已经觉得,自己现在的坚持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了。她依然厌恶,讨厌,不信任商人。但此时她已经没有什么质疑可以提出了。

所以最后,有点搞笑,让诺玛,这个孩子来决定。

一方是卡罗尔·威斯克斯和冈田片折。一直收留诺玛在此,用友善的态度对待孩童,并且照顾她和她的姐姐。即便转移到无名船后,也有医生一直关注着患病的阿库玛的情况。经过五个月的相处,早已互相熟识。唯有语言不通。

另一方是曲秋茗。昨天晚上才见到诺玛,语言不通。

结果可想而知。

“你熟悉的魔鬼总好过你不熟悉的魔鬼。”

卡罗尔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她说一句谚语,“曲小姐,这可是诺玛的决定。虽然一个不到十周岁的儿童,按道理是没有能力做出自主选择的。但毕竟,这是她的决定。您不会反对她的吧?”

“我希望能每天到你的船上见到诺玛。”

曲秋茗虽然心中失落,但面对商人,还是用坚定的语气提出要求,“我希望她现在能回到拉谢号上原属于她的舱房生活,而不是那艘船的阴暗房间。我每天会来观察她的情况。”

“当然,我乐意接受公众的监督。”

商人不在意地耸耸肩,“您和夏女士可以自由登船。但关于诺玛,我希望您不要又凭您的所谓直觉和不切实际的猜测,擅作主张决定她的去向。”

“我不会。”

曲秋茗回答。心里暗补一句,至少在你的船离开之前不会。

“很好。”

卡罗尔点点头,“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您昨夜,以及今天做的事情,说的话,对我来说都是正常的,合理的,可以理解的行为。我不会将它们放在心上。现在,我可以信任,今天的我们的对话仅限于我们在场的人知道,对吧?您会向您聘请的那两位先生要求保密的吧?”

“是的。”

“那么,既然现在一切误会和矛盾都化解了。”

商人又在船边磕了磕烟斗,将烟斗收回腰间,“虽然现在已经过了下午茶的时间。但不知您是否还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午饭?或许我们可以再多聊聊一些您感兴趣的话题?”

“不必了,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拒绝。她可没心情和这个商人再多相处,对方做的事,虽然她无法辩驳,无法否认,但她依然发自内心地讨厌这个人。

至于冈田片折。

她看向站在商人身后的医师,以及翻译。冈田片折还是用那一贯平静的目光对着她,面无表情,让她猜测不到对方的内心。她或许该和这个人说点什么,但是她不知该如何去说。有些事情,有些关系变了就再也变不回来,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这让曲秋茗感觉很难受。

现在,或许她应当考虑些别的事情。

诺玛,在拉谢号上,应当是不会遭受任何危险,任何伤害的,从未遭受过。

至于阿库玛……

阿库玛还不知身在何处。曲秋茗想,或许她该去寻找这位失踪的女人。在这个城市,这个患病的,意志不清醒的女人,会伤及他人,同时也会被他人伤害的阿库玛。对于她的出逃,自己是要付上责任的,她必须负责。

曲秋茗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是自己能做的事情又很少。

她看向身旁,夏玉雪正向诺玛走去,将那柄琴交还给女孩。夏玉雪弯着腰,不知在对女孩说什么,一些对方并不能听懂的话语。但是诺玛是用微笑回应的。

曲秋茗心想,或许这女孩对夏玉雪都比对自己更加熟悉。

两人不是还一起,互相唱歌,弹琴的吗?

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想过什么,考虑过什么,对诺玛,曲秋茗觉得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昨夜的行动,今早的争论,说是为女孩,可或许,更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执念。

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念头让曲秋茗觉得讨厌。

于是,待夏玉雪和女孩告别之后。她转身,离开了拉谢号。走到岸上,向那两位雇佣的翻译付清了尾款,以及,如答应过商人的那样,请他们对今天的事情保密。

然后,她和夏玉雪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曲秋茗决定简单吃个午饭后,去寻找阿库玛。去保护阿库玛不受他人和自身的伤害。

那是她必须做的事情。

“我完全没必要和这小女生废话。她擅闯我的船只,从我的手上抢夺监护孩童的权利,还放跑了我负责看管的人。还诬陷我的名誉,我何必对她这么客气?”

吃完午饭后,友弟德的船长舱房中,卡罗尔·威斯克斯又一次抽起烟斗,“本该直接去向当地官府报告,让她赔上一笔钱。”

“卡罗尔,别这么说。”

冈田片折知道对方只是口中出气而已,站在一边,躲避烟味侵扰,“秋茗姊妹是出于善意才这样做的。”

“善意,嗯?”商人依然闷闷不乐,“这世界上因为善意造成的恶果还少吗?毫无道理的偏执。”

“I toldeth thee so.”

冈田片折摇摇头,说到,“从我第一次跟你出海,看见你买奴隶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卡罗尔。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质疑你的动机。”

“那就质疑吧,他们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卡罗尔向天花板吐一口烟,“反正我自证清白的材料都摆在这了。下一个质疑的,乱做事的,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我都要向官府起诉,狠狠敲一笔竹杠。这倒不失为一道生财之路。”

“何必如此呢?”

冈田片折忍受着她周遭浓浓的烟味,走到卡罗尔身边,“我觉得秋茗姊妹今天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你所做的事,虽然……虽然是好的,虽然的确为那些奴隶争取到了自由。但也是在给奴隶贩子付钱,买奴隶,这是在助长罪恶。”

“那我又能怎么办?”

商人叹了口气,将烟斗中的烟丝磕到身边的地上,熄灭,“就像我对曲小姐解释的那样。阿非利加的奴隶贸易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片土地饱受诸多罪恶的困扰,战乱,饥荒,干旱……流离失所的人被变卖为奴,这现状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

“你也不必参与其中呀。”

“我觉得我是在做好事,冈田医师。”

回答,“能让我盈利的好事。带一些人,去一片新的土地,在那里劳作,接受移民雇佣,过上一点新的生活。”

“他们真的会喜欢那样的生活吗?在新大陆,真的能过得更好?你相信吗,卡罗尔?”

“不太信,说实话。移民们多数都还习惯把他们当奴隶或者蛮人,歧视现象是普遍存在的。但至少我的那些客户是讲平等的,会给他们提供住食和工钱。那样他们的处境总比原来要好一些。”

“……就没有更好的做法吗?”

“我不知道,冈田医师。”

卡罗尔的手指点着桌面,仰望天花板,“我想,更好的嘛,开化阿非利加。在当地引入先进的器械,垦荒种粮,挖掘水井,解决饥荒,让农民富足。推动社会进步,建立国家,建立成文的法律,而不是各个村庄按照习惯传统各行其是。传播先进的文化,道德,价值观念,让民众们摆脱原始的迷信。”

“你说的这也太宽泛了,根本不是一两天,一两个人能做到的事情。”

“的确,或许这样做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或许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摆脱原始的迷信?”冈田片折询问,“是说传教?可……我觉得我们应当尊重他人不同的信仰。”

“是啊,我个人的意见也是如此。”

皮肤苍白的商人笑了笑,伸手推了推脸上的墨镜,“可有些村庄部落——我不是说所有的,以神或者精灵或者祖先的名义,做处死婴儿和流放贱民的事情呢。这我可没法尊重。”

“真的吗?”

“你知道,冈田医师,在某些部落,人们会抛弃双胞胎。”

卡罗尔·威斯克斯摘下墨镜,哈一口气,在衬衫上擦了擦灰尘,显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真奇怪,在另一些部落,人们会崇拜双胞胎。我想不论神化还是妖魔化都是不可取的,前者并不比后者要好多少。对于我本人,一位基督徒来说,这都是迷信。他们不能接受体弱的孩子,不能接受残疾的孩子,不能接受有皮肤病的孩子。不能接受那些和他们不同的,异常的人,不能平等地对待同胞。”

“真的吗?”

冈田片折目光犹豫,“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事不该发生的。”

“我不想了解缘由,说这些话也不是在批判什么。”

卡罗尔那双红色的眼睛望向远方,似是沉浸于自己的话语与想法中,“只是,想想看。那些孩童,那些所谓的贱民。他们因为自身的特殊,被区别对待,被故乡的神明抛弃,被部落的族人驱逐。然而在外来基督徒的教堂中,却得到了应有的照顾和接纳,得到了平等的身份。这是不是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对我说这些。你以前很少谈阿非利加当地的事。”

冈田片折望着眼前的人。

“今天和曲小姐的对话让我产生了这些思考。”

卡罗尔看着身边的医师,回答,“要想让阿非利加摆脱奴隶贸易,以及其他所有困扰着那片土地和人民的问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呢,我总是得做点什么。买奴隶,运送劳工这生意我会一直做下去,冈田医师,并且我会致力使它更加规范,将它推广出去。”

“为什么呢,卡罗尔?”

冈田片折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参与其中呢?”

“所谓白人的责任呗。”

卡罗尔·威斯克斯笑了一下,面对冈田片折的询问,“开化的文明者,有义务去帮助自己那些未开化的同胞,帮助他们进步,解放,启迪他们,教育他们,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真信这个?”

“当然不信,其实主要还是为了赚钱,开拓新市场。”

商人摆弄着手中的墨镜,将镜腿打开又合上,“走过那么多路,见过那么多人,发现这世界各地都是差不多的恶劣,没谁比谁更好,还是关注自己的利益最实际。”

“你还是没对我说实话。”

“……的确。”

卡罗尔叹了口气,目光垂落,若有所思。她开口,话语声也不再是以往的轻浮和做作,“有些事我不知道的话,自然不会去关注。但是知道了,经历过了,就觉得自己有义务去面对,就不能将其当做与己无关的琐事。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过去吧,冈田医师?”

“你不想说的话,卡罗尔。我就不问了。”

冈田片折望着眼前人,苍白的面孔,淡金色的卷发和眉毛,望着那对红色的眼睛,回答,“以后当你想说时你自然会说的。”

“好吧。”

卡罗尔伸手,碰了碰对面人的脸颊,算是一种亲昵的表达。

冈田片折也微笑着,接受这亲昵的表达。

许多话语,彼此心照不宣。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无声交流。

“什么事?”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墨镜重新带上。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满。

冈田片折走到舱门前,将门打开。

“キャプテン!岡田さん!”

来人是一名日本水手,说着日语,冈田片折和他交流起来。

那水手的话语声听起来很急切。卡罗尔·威斯克斯在一边听着,虽不明其意,但能够猜想到是什么重要事情。

“わかりました。”

冈田片折最后对那水手招呼一下,水手离开。她将门合上。

“什么事情,冈田医师?”

卡罗尔问。

“他打听到一些消息。”

冈田片折回答,面色不安,“街上传言,有个乞丐在三好家的府宅前袭击了门丁。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黑皮肤,卷发,相貌异常,围观的人都说是个恶魔。”

“Akuma.”

卡罗尔·威斯克斯站起来,将烟斗收入腰间,咬了咬牙,“麻烦事总归是来了。她可真会选地方,在达官贵人的门口。有没有死人?”

“没有。”

“总算是万幸。”

“那个喊她的人,我相信就是船僮。船僮也一定在找阿库玛。”

“一定的。那小孩和那只狗。”商人回答,“说到这,冈田医师。今天和曲小姐对话的过程中,你有没有察觉到,她从未问起过船僮的事。那种特异功能,谁都会疑惑,会询问的吧?”

“也许秋茗姊妹认识那女孩。”

“是这样吗?算了,无关紧要的事。”

卡罗尔·威斯克斯朝医生挥了挥手,考虑了一下,摘下墨镜。取出口袋中的白手帕系在眼睛上,“冈田医师,和我一起去吧。我必须要向当地官府说明情况了。这事情早晚要追究到我这里。”

“……我要去找人通知秋茗姐妹吗?”

冈田片折打开房门,询问。

“当然。”

卡罗尔冷冷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眼睛上蒙起薄薄的白纱,“我难道不是很乐意接受公众监督吗?请我们好管闲事的朋友看一看,她到底都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

我感觉自己写了好多废话,但是这些废话不写又觉得少了点什么,唉

原先没有带诺玛去拉谢号上作证的情节。然而我和曲秋茗想法一样,单靠日志证明的确有漏洞,所以又补了许多字,唉

写这一章的时候发现自己之前的日志时间都记错了,不是18xx年,是15xx年,已修改。再说一遍,《欧叶妮》误我!!

(《欧叶妮》里面的时间都是18xx年,书信体顺手写串了)

在贩奴这件事情上,卡罗尔·威斯克斯是个心怀善意的人吗?我觉得是的。她买奴隶是正确的吗?我又觉得不是。我对这个角色也感觉很矛盾。在我的设想中,她代表资本主义,个人角度来说可以是个好人,可以有道德,可以遵纪守法。但同时,唉,资本主义的原始财富积累,以及对劳动力的剥削和生产剩余价值这些弊端也在她的身上有所体现。我认为这不是单纯靠个人道德甚至法律可以解决的问题

觉得这个话题我已经开始有点把控不住了,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不过,就像文中常写到的那句话一样。从一开始不写就算了,写了就不是与己无关的事情,不能忽略。

怎么办?

杀个人玩玩吧(笑)

下一章好像的确安排了要死个人

写这篇文章,尤其写这一节,尤其写卡罗尔这个小资的时候,让我想到《阿特拉斯耸耸肩》,不过我没读过,只是做个云读者了解一点大致信息,什么时候去买一本读一读?

关于西非神灵,唉,都是现找来的资料,我的翻译可能不一定对。

那米(Nyame)是一位创世主神

安纳西(Anansi)是蜘蛛的形象,故事和智慧的骗神,阿肯人相信他们的共同祖先是蜘蛛

阿莫克耶(Amokye)是迎接灵魂去死者世界的神

作者也就对安纳西比较了解,从《美国诸神》中认识的。推荐这本小说,给我很多灵感。写此文的时候,我有蛮多地方在模仿《美国诸神》,比较明显是第一卷里71章各个杀手出场的介绍

关于奴隶贸易的一些认识也是从这本书中知道的

黑马漫画公司有改编漫画

翻拍的美剧也不错,虽然第二季之后我就没看了,似乎现在已经有第三季了?

查的资料,阿肯族中也有使用契维(twi)语的,呃,不知该如何评价(早知道就用契维语了,翻译的词能多一些)

文中卡罗尔关于非洲部落(某一些部落)对于儿童和贱民的说法,以及基督教堂对他们的接纳态度,来自《瓦解》中的叙述。再次推荐这本书,对于部落文明和外来基督教文明都有很平实,很真实的叙述描写,很能启发读者思考

关于卡罗尔的一个情况我不会在正文中直接说明,读者应该已经想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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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拉谢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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