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雾总带着股执拗,缠缠绵绵了三日,到第四日清晨非但没散,反倒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陆衍之推开回春堂的木门时,檐下的冰棱还在滴水,嗒,嗒,砸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拢了拢衣襟,呵出的白气刚浮起就被雾吞了,连带着药圃里护心草的绿意,都蒙着层毛茸茸的白,看不真切。
“咳……”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陆衍之回头,见沈彻站在廊下,玄色衣袍的领口沾了层薄露,衬得那截脖颈愈发苍白。他手里拄着那根临时削的木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是夜里没睡好,此刻连站稳都有些费力。
“怎么不多躺会儿?”陆衍之走过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木杖,“今早雾重,地滑。”
沈彻没应声,只是望着药圃的方向,目光穿过浓雾,像是能看到山外的景象。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归该换了,你那贴补气血的方子,缺了新当归药效要减三成。”
陆衍之挑眉:“你倒是比我还清楚我的方子。”
沈彻转过头,嘴角难得牵起点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冲散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指缝间渗出点暗红——是昨夜咳破了喉管。陆衍之看得心头一紧,刚要说话,却见沈彻已经收了手,若无其事地将沾血的指尖在衣袍上蹭了蹭。
“我去山下买。”沈彻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执拗,“顺便给你带街口的桂花糖糕,你上次说……”
“我跟你一起去。”陆衍之打断他,语气比平时沉了些,“你这身子,独自下山我不放心。”
沈彻的动作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像是怕动作大了又牵动伤口。他转身去取竹篮时,陆衍之瞥见他后颈的衣料湿了一片,想来是夜里又盗汗了。这几日沈彻的咳嗽越来越重,尤其是后半夜,常常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却总瞒着他,仿佛多让他担一分心都是罪过。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时,雾更浓了。山道上的石阶被雾水浸得发亮,走在上面像踩在抹了油的玻璃上。沈彻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落得极稳,木杖拄在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浓雾里传出很远。陆衍之跟在他身侧,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微颤的肩背,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其实……”沈彻忽然开口,声音被雾滤得有些发飘,“当年在乱葬岗,我醒来看不见你,只在雪地里捡到半块绣着药草的衣角。”
陆衍之脚步一顿。
“我揣着那半块布,在乱葬岗待了三天。”沈彻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饿了就啃雪,冷了就缩在死人堆里取暖,就想着……得活下去,得找到你。”
雾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让那双总是带着点冷意的眼睛,此刻蒙上了层水汽。陆衍之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他枕下摸到的那半块布——边角磨得发毛,布面上绣的护心草几乎看不清了,却被人用红线小心翼翼地补了好几次。
原来那不是普通的旧物,是他十五年执念的根。
“后来被焚天宫的人捡回去,老宫主说我心脉有亏,活不过二十岁。”沈彻自嘲地笑了笑,咳嗽了两声,“我偏不信。我想,你救我一次,我总得再见到你,跟你说声谢。”
陆衍之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打断了。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从斜后方的密林里传来。
沈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紧了手里的木杖:“停下。”
两人站在原地,屏住呼吸。浓雾里的寂静像块巨石压在心头,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过了片刻,那响动又出现了,这次更近了,像是有人在藤蔓里穿行,带着种刻意压抑的窸窣。
“是冲我们来的。”沈彻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陆衍之往身后拉了拉,“你先走,往回春堂跑,我拖着他们。”
“我不走。”陆衍之反手按住他的肩,指尖触到他衣下绷紧的肌肉,“你的伤……”
“听话。”沈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怕,是急,“他们要的是我,你留着只会碍事。”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摸出样东西塞进陆衍之手里,“拿着这个,回堂里等我。”
陆衍之低头,掌心躺着枚银质的令牌,上面刻着朵残缺的梅,正是前几日在他枕下见过的那个。令牌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是常年带在身上的物件。
“这是……”
“焚天宫的信物。”沈彻的声音有些发哑,“拿着它,山脚下的药铺老板会给你帮忙。”他不等陆衍之再说话,忽然推了他一把,“快跑!”
陆衍之踉跄着后退两步,抬头时,正见沈彻转身冲向密林的方向,木杖在地上一顿,发出响亮的笃声,像是在故意引开注意力。浓雾里,他的玄色身影很快被吞没,只留下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沈彻!”陆衍之攥紧了手里的令牌,银质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刺得他心口发疼。他知道沈彻是为了护他,可眼睁睁看着他拖着伤体引开敌人,这滋味比被刀割还难受。
密林里很快传来打斗声,兵器相撞的脆响混着沈彻压抑的咳嗽,像针一样扎进陆衍之的耳朵。他咬了咬牙,转身往回春堂的方向跑——他不能让沈彻的牺牲白费,他得回去,得想办法接应。
跑出去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沈彻的痛呼。陆衍之的心猛地揪紧,想回头,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他知道自己此刻回去只会添乱,只能攥紧令牌,拼命往前跑,眼泪混着雾水滑下来,在脸上冻得生疼。
回春堂的院门近在眼前,陆衍之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去的。他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院里的老梨树枝叶上挂着雾珠,被他撞得簌簌落下,打在颈间,冰凉刺骨。
他不能就这么等着。陆衍之抹了把脸,转身冲进药庐。药柜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师父留下的那把枣木杖,杖身里藏着七根淬了麻药的银针,是当年防备山匪用的。他从没动过这东西,可现在,他得为沈彻准备着。
指尖触到枣木杖的刻痕时,院外忽然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笃,笃,笃。节奏很慢,带着种刻意的试探。
陆衍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沈彻回来了?还是……
“陆先生?”门外传来个女声,带着点熟悉的急促,“是我,夜璃!”
陆衍之愣了愣,快步拉开门。夜璃跌撞着冲进来,灰扑扑的短打沾了不少泥,脸上还有道划伤,显然是刚经历过打斗。
“夜璃?你怎么……”
“别废话了!”夜璃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师兄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陆衍之的心沉了下去:“他引开敌人了,在密林里……”
“糟了!”夜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些不是普通杀手,是断魂谷的‘影卫’,手里有淬了‘蚀心散’的镖!师兄的心脉……”
蚀心散。陆衍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种奇毒,专损心脉,若是沈彻中了镖……
“他们还有帮手!”夜璃的声音发颤,“我刚才在山下看到凌云阁的人了,楚清辞带着人往青崖山来,像是要……”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雾中的寂静。紧接着是楚清辞清亮的喝问:“沈彻那魔头是不是藏在里面?陆先生,交出他,凌云阁保你青崖山太平!”
陆衍之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转身将夜璃推进药庐:“躲起来,别出声。”
“那你……”
“我应付。”陆衍之拿起墙角的枣木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走到院门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
浓雾中,楚清辞骑着匹白马,身后跟着十几个凌云阁弟子,个个手持长剑,气势汹汹。看到陆衍之,楚清辞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陆先生,沈彻呢?”
“不在。”陆衍之的声音很稳,握着枣木杖的手却微微发颤。
“不在?”楚清辞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院内,“我明明看到他往这边跑了。陆先生,你是医者,怎可为了一个魔门妖邪,与整个正道为敌?”
“他是我的病人。”陆衍之抬起头,迎上楚清辞的目光,“我只知救死扶伤,不知什么正邪。”
“冥顽不灵!”楚清辞的脸色沉了下来,“给我搜!”
“谁敢!”陆衍之横起枣木杖,杖身挡在院门口,“青崖山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楚清辞显然没料到他会阻拦,愣了愣,随即怒道:“陆先生,别逼我动手!”
就在这时,浓雾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陆衍之的心猛地一跳——是沈彻!
他循声望去,只见沈彻扶着棵老梨树,踉踉跄跄地从雾中走出来。玄色衣袍的前襟被血浸透了,手里的木杖早已不见,只用手按着胸口,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看到院门口的楚清辞,他显然也愣了愣,随即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雪地。
“师兄!”药庐里的夜璃忍不住冲了出来。
“沈彻!”楚清辞眼睛一亮,拔剑就要上前,“这次看你往哪跑!”
“住手!”陆衍之想也没想,横杖挡在沈彻身前。枣木杖与楚清辞的长剑撞在一起,发出“当”的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沈彻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衍之,别……”
“闭嘴。”陆衍之打断他,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你是我带回的人,我就不能让你在这儿出事。”
沈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得咳了起来,血珠溅在陆衍之的灰布棉袍上,像极了药圃里新开的血梅。
楚清辞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陆先生,你可知包庇魔门余孽,是什么下场?”
陆衍之没说话,只是将沈彻往身后又拉了拉。浓雾在他们周围翻滚,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他知道,从他挡在沈彻身前的这一刻起,青崖山的平静就彻底碎了。可他不后悔。
就像十五年前,在乱葬岗,他没忍住伸出手那样。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由不得自己。
楚清辞的剑再次刺来,带着凌厉的风声。陆衍之握紧枣木杖,准备迎接这场避无可避的风暴。而他身后的沈彻,看着他紧抿的侧脸,忽然从怀里摸出那枚银匕,指腹抚过柄上的残梅——那是老宫主临终前交给他的,说“遇到值得托付的人,就把这个给她”。
他一直没懂,直到此刻,看着身前这个为他执杖而立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值得托付的,从来不止是女子。
浓雾里,剑影与杖影交织,惊起了枝头的寒雀,扑棱棱地冲进更深的雾里,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啼鸣,在青崖山的晨雾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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