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所言远没有亲眼领悟来得直接深刻,而裴兰瑛就亲眼见了这个残酷的道理。
午时将至,刑场外已黑压压挤满了人,裴兰瑛穿着靛青窄袖便衣,虽站在人群之外,可她的身影还是被望不尽的人影淹没。哪怕身处刑场外,她的思绪仍旧恍惚,眼前所见一切似为虚幻。
直到胳膊泛起一阵撞击之痛,她才缓过神来。
“押人犯上刑场。”
语毕,囚使便听命将数位书生押上刑场,用力将他们按跪在刑台上。多日台狱折磨,他们早已丧尽全身气力,即便有人抗拒不跪,囚使稍使力朝膝弯一踢便能将他们踹翻在地。
他们皆穿着肮脏囚服,狼狈得不成样子。
裴兰瑛极力去看,才辨出那双颊深陷,双目浑浊,脸上挂着粘腻乱发的人是邓普。
过去两次相见,她便知道他是性急不怯之人,而此刻见他浑身破败,身如浮萍般轻微,就能猜想这些日子他究竟受到了怎样可怖的刑罚。
比起他身旁的书生,他身上的伤似乎更重些。
裴兰瑛看见他干裂惨白的双唇动了动。
“叫张问安出来!”
他几乎是从喉间吼出来的,只是一句,仿佛挑开了他所有的筋骨,让他重重向前倒了过去。
“他罔顾道义,不配为人。”
因趴在地上,这话倒显得沉闷许多,只是落在裴兰瑛耳畔时,还是挑起她心里无数根绷起的弦。
他们皆出同门,如今却是天涯之隔。就算是曾经的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料想来日会在刑场如此相见。一个青色长袍,一众血色囚衣。
“放肆!”
囚使一只脚用力踩在他后背,在他眼里,这些获罪的书生根本就不是人,可以随意凌辱,更何况一过午时,他们便是身首异处的烂肉一堆。
他又带着私怨似地使劲,硬生生将邓普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放开他!”
囚使闻声回首,顿时神色剧变,慌乱地收回脚。
裴兰瑛一时凝神,移目望向方才开口之人。
张问安站在观刑高台之上,严肃的面容上落下几分怒意,他穿着绿色官袍,负手俯视慌张的囚使。
她还记得在灵泉寺,他跪在徐诲棺椁前的样子,那时他面色哀恸,宛如神魂俱碎,万分脆弱不堪。
可是此刻他一身绿衣,拧眉站得端直,让人不敢靠近。他像是脱胎换骨,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而她仿佛能看见那高台之下的累累白骨,顿时背脊发寒。
“大人,这犯人信口雌黄,胆敢辱骂您,实在罪该万死。”
张问安伸手按住栏杆,垂首终于将邓普凌乱的样子看仔细,他猛地收回目光,落在栏杆上的五指不自觉收紧。
囚使仍欲再说,仿佛要将这世上所有的罪孽都加在邓普身上,因为他是将死之人,再多一项要命的罪责也无足轻重。
“大人……”
“住口!”
话刚出口,囚使忙噤声,甚至连张问安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双眸间更是茫然一刹。
他正了正颜色,“把他带下去。”
囚使得令,一脸鄙夷地正要弯身去碰邓普,却被张问安叫住,他手指着囚使,“我说的是你。”
囚使张口哑然,还未回过神,就被前来的人带下刑台。
他又回归方才严肃神态,双手交叠,宽大绿袖宛若一扇半敞的门,彻底推开便能见死。
“纵为人犯,也该……将他们当作人看。”
邓普忽地笑出声,“张御史宽宏大量,还肯念一点同门情分,我真是该跪谢你,肯将我们这些罪人当人。”
他仰面看向张问安,嘴角缓缓划过血痕,他身旁的书生匆忙跪行上前,伸手竭力将他扶住。
“师兄。”
这一声,竟分不出究竟在喊谁。
张问安嘴角抽动一下,“你们身犯死罪,若是肯认错,陛下或许还能饶你们一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天真,居然在刑场上要说下这句永远虚假的话来。死罪已定,他们不可能活。
“因你而活,实在可耻。”
裴兰瑛喉咙发涩,脑海翻现霍凌秋那句不甘苟活于世,宁愿一死的话。他那日没有说错,他们不肯受辱,就算活下来也是余生如受凌迟,生不如死。
“张问安,你对不起老师,更有辱师门。”
张问安立于观刑台上,沉默地看向刑台上的同门师弟,恍然想起今年二月老师跪在刑台受刑的模样,更想起那时自己绝望的样子。
邓普一下气极,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今日身死,却不枉老师多年教诲,老师不在,我们亦该追随他。张问安,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挡你的道了。”
台下观刑百姓咬牙,低声痛骂:“这张问安将道义置于何地?登得高位,便要将同门师弟皆踹开,赶尽杀绝,实在有辱徐诲颜面!”
“御史台竟要管这些书生,我看这定是张问安他自己的意思,生怕不能将他们杀尽,他可还是人?”
一旁的老者轻声,语气间藏不住鄙夷,“你们小点声,这是刑场,到处都是御史台的耳目,他连自己同门师弟都不顾,还会顾及你我这些旁人?”
裴兰瑛听见这些发自心底的怒斥,抬首望向观刑高台上的张问安。
书生因痛骂君王而降罪,如今午门临刑,不仅是有罪论死,更是警醒百姓与众臣万不得忤逆君王。徐诲因此而死,这些书生亦是,都是摆在世人面前最具震慑力的教训。他们不敢怨君,却敢在道义上将张问安骂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将心里的怒气在此时发泄尽。
张问安进御史台,坐在御史的位置上,而这一路是踏着他老师与师弟血淋淋的尸骨,每一步都带着未寒的血,走得太过肮脏。就连裴兰瑛都有些害怕他。
此时他坐在案后,挽袖提笔在纸上写文书。一旁的黑衣从官忽地上前,在他耳边低声,他蓦地停笔,闻言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即缓缓搁笔,扶案站了起来。
方才的黑衣从官俯首扫视待死的书生,扬声喊道:“午时已至。”
张问安站在从官身后,身影被掩去大半,裴兰瑛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行刑。”
他好似是在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没有喜,亦没有悲。
她猛地转身,忽明忽暗的日光掠过她的双眸。
刑台之上的混乱、刑台之下的恸哭,皆像是一层一层的浪潮,纷纷涌向她单薄的背脊,让她一呼一吸都变得万分困难。
她用力掐住自己虎口,不受控似地逼自己回首去看。刽子手将磨得锃亮的宽大刑刀举过头顶,被刀面照射来的亮光刺痛双眼,她来不及避开,便已见刑刀挥下,血洒刑台,只是一瞬,刑台上血流成河。
她猝不及防地落在一片灰黑中,浑身被温暖包裹,胃里的翻江倒海逼得她鼻子发酸,眼底湿润,她仿佛能闻到那些刺鼻的血腥气。
“不要回头。”
身后又是刀起刀落。
魏希远按住她脑袋,将她整个人都围在自己怀里,他感受到她仍惊恐地颤抖,身子也变得僵硬发凉。
“裴兰瑛,不要去想,我带你走,一定什么都不要想。”
他早已方寸大乱,四肢不听使唤,只能全凭本能缓缓后退,蒙着她的眼睛将她带离刑场。
这一路他都在竭力安抚她,让她不去回忆方才的血腥。她仍在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见她恐慌,他一时来不及去怨她独自身处刑场,只恨自己晚了一步,让她看见动刑的场面。
走了许久,直到看不见刑场,魏希远才肯将她放开。
他用衣袖擦去从她额头落下的圆滚冷汗,到底是压不住心中的埋怨,“裴兰瑛,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是刑场,你怎能来此观刑?”
斩首四十余人的场面太过惨烈,连他都不忍去看,更何况是裴兰瑛。她久居府院,见的都是琴瑟丹青之类的雅事,杀人砍头的血腥不是她该看的。
裴兰瑛靠着墙,一手捂住口鼻,胃里的不适持续翻腾,逼得她险要吐出来。
魏希远忙上前,细心顺着她起伏的背脊。
良久,她才好受些。她眼角挂着几滴泪珠,睫毛也被泪水打湿,浑身脆弱。
她还要逞强,“我没事。”
魏希远无奈叹气,仍欲去扶她,她却猛地伸手,将他挡在跟前。
“兰瑛。”他倏尔停步,伸出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双脚更是再进不得半步。
她今日着装简便,腰间空荡,未悬一物,连那枚被她视若珍宝的玉莲也不在。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失落,随之而来的便是萦绕全身的恐慌。
可他不敢去问,不敢打听玉莲的下落。她一定是忘记了,或是不愿将它带去肮脏之地。想到这儿,他的心终于变得平稳,更有几分欣喜。
裴兰瑛终于缓了过来,撑着墙直身,她掌心刚离开墙面,双腿倏尔发软,整个人倒在未被晒干的地上,衣裙被泥水染湿,贴地的掌心也沾上湿滑的泥。
魏希远正要去扶她起来,胳膊却被人死死按住,还没等他缓神,身躯好似不受控似地被人拉开。他往后踉跄好些步,差点摔倒。
“魏……”裴兰瑛错愕抬首,径直撞上霍凌秋冷冽的目光,不由得心尖发寒。
不待她撑地起身,霍凌秋毫不费力地将她抱了起来。她双脚腾空,眼前天旋地转,又本能似地抓住他手臂。
裴兰瑛在他怀里挣扎几番,却没有半点用处,只能任由他转身将自己带走。
“霍将军!”
她刚一抬头,有力的掌心便按住她脑袋,让她整张脸贴近霍凌秋心口。她看不见任何景象,甚至都有点喘不上气。
“不准看他。”
他几乎是对着裴兰瑛耳朵说的,声音虽不大,可她还是能从这简短的话里听出他的不悦。
魏希远攥紧拳头,冷声开口:“霍将军,请容下官多言。”
霍凌秋不曾转身,听见他此刻还存着几分礼义,不禁轻笑,好奇他会说出如何可笑的妄言。
“自兰瑛与你成婚便从未开心过,而今日你竟容她来刑场,让她看见动刑的场面,她与你一起,实在让人担心。”
他垂首,轻声:“你看见行刑了?”
裴兰瑛竟从他的话里察觉几分前所未有的担心,她抿唇不言,只是猛然想起那鲜血飞溅的场面,几欲作呕。
见她难受,霍凌秋没有闲心与魏希远纠缠,一心将她带离这晦气地。
即便上了马车,霍凌秋还是将她抱住,没有一点要将她放开的意思。他置气般沉默,不再和以前一样说些惹她生气的话。
裴兰瑛被他禁锢得难受,开始在他腿上左右动弹,他虽是不动如山,使在她身上的劲却不轻。她索性抬手,将掌心的湿泥抹在他脸上,恨不得涂他满脸。
待回府,春棠撞见两人时,心尖一惊。他们一个发髻凌乱,一个被泥抹得狼狈,皆不成样子。她忙取来湿帕子,递给霍凌秋。
他看着擦下的泥,不禁皱眉,“带她去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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