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正要抬手推门时,门倏地从内打开。撞见霍凌秋,她差点惊呼出声,只是看一眼便连忙将头低下,“将……将军。”
霍凌秋穿着单薄睡袍,眉眼间虽有疲惫,心情却是舒畅。成婚以来,他与裴兰瑛分房而居,除了上次为他敷药,两人便从未同房,裴兰瑛更是不许他踏入偏房半步,而今日一早他却从偏房出来,想必是待了一夜。春棠脑中混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绝想不出裴兰瑛是何时转变了态度,肯与他同榻而眠。
他轻声:“小声些,她仍在睡。”
春棠还未从震惊中脱身,只是僵硬地点头答好。
昨夜才下过雨,清晨仍凉,檐角水珠滴答,沁着凉意的几缕风扑到背上,春棠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深夜才睡,裴兰瑛醒来时,天光大亮。春棠在一旁候着,她早已备好水与衣裳,等着为她洗漱。
见她睡眼惺忪,“夫人,今日许知州启程回江州,将军等你吃早食,再一道去宋府。”
裴兰瑛撑榻起身,险些忘记今日是许平山回江州的日子。这一清醒,昨夜许多事都钻进脑袋,她掌心缓缓挪动,榻上温度如常。她不知霍凌秋是否真的陪她一夜,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只是掌心接触床榻,心却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感受。
她匆匆回神,“若是等我,早食怕是要凉了,你让他先吃。”
没一会儿,春棠又回。
“将军说等你一起,早食若凉,再热便好。”
见拗不过,裴兰瑛终于放弃抵抗,下榻换衣。她心里发怵,搞不清这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但昨夜将话说出,今日回想刑场之事,倒真的没最初时那般害怕了。
她坐在镜前,任由春棠为她盘发。
春棠耐不住性子,小声开口:“夫人,将军昨夜真的与你同榻吗?”
自清晨撞见霍凌秋她便是好奇,若自家夫人肯接纳这门婚事,与他好好过日子,她心里也能好受许多。
裴兰瑛怔住,心跳紊乱,“昨夜是他见我害怕,要陪着我,你别多想。”
这话说得却没有底气。
春棠实在不能不多想,可听裴兰瑛矢口否认,也不好多问她。
不过她还是信自己亲眼见着的,昨夜同房,霍凌秋总不能是坐了一夜,定是裴兰瑛不敢承认罢了。
只是春棠看过,被褥安然,昨夜亦未叫水,两人尚未圆房。
她移目,镜中人儿眉眼柔和,双唇红润,一颦一笑都动人心弦。春棠望了许久,更是欣喜。连她都喜欢的不得了,更不必说身为夫君的霍凌秋。他常处军营,见的都是粗俗汉子,而后日回营,此次要与裴兰瑛分别许久,他定是舍不得。
至于圆房,急不得。
春棠笑了笑,脸上泛起一片红,伸手为她插上一只玉簪,“夫人去吃早食吧。”
说起来,这还是成婚以来裴兰瑛第一次与霍凌秋一同吃早食。
他坐在桌旁,双手搭放在膝盖上,见裴兰瑛走来,嘴角可察地弯了弯。
“方才热过一次,不凉,吃吧。”
他小心将盛着热粥的瓷碗捧到她跟前,又添了几块糕点。
裴兰瑛尴尬笑笑,颇不自在。她勺起一口米粥,咽了下去。
食不言,两人虽同桌而坐,不落言语,裴兰瑛仍能察觉沉默之间的细微差别,而她权当是他将要离京,分别之前短暂的和缓。
—
此次回京许平山带的物件本就不多,不出半个时辰,他便将行李收拾好,此时正在阅微斋陪宋文述讲话。
回京的日子,他大半是在阅微斋度过的。
“正是夏日,江州多雨,如今青苗长得正旺,还是得早日回去看看,否则我也不放心。”
宋文述挽起衣袖,笔尖沾墨,百无聊赖地在纸上随意写点字,闻他所言,笑了笑,“你这一颗心都捧给青苗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几月,京中发生许多大事,宋先生就当是我心生惶恐,要早日躲回江州。”
“去年大旱,泌河水浅,青苗少水浇灌,百姓收成也不好。今年雨润,实在是喜事,定能有个好收成。”
宋文述搁笔,“这人还真是像青苗,天降雨露便能安居,地生大旱便要受苦。去年大旱,最受苦的还是梧州那些百姓。”
“倒是如此,”许平山垂首轻叹,知道他指的是何事,无非是靖元帝不顾梧州灾民,一心奖赏李妃亲族,“去年梧州新上了位知州,也不知今年又会如何。”
“那知州是李妃的长兄?”
“是,老知州辞官回乡,李共便被提拔上去。”
宋文述点到为止,没再深问下去,轻轻点头。
或许是将要离京,心中牵挂太多,许平山一下子就将话说出口。
“宋先生,我今日离京,再干涉不得京中之事。昨日岳安书院四十余位书生惨死刑台,恐生事端,宫里最近又不太平。许多话我不便开口,你让凌秋还有今尘多加谨慎,让他们行事安分些,免得招致灾祸。”
“你放心,他们有分寸。你也别太过忧心,总是让自己整日神魂不宁的。”
许平山叹了口气,“今尘在朝堂多年,又有裴大哥在。我却担心凌秋,都五年了,竟会发生这事。”
“陛下遇刺之事二月发生,居然近日才传出来,现今是在朝堂,我看过不了几日便能传遍大梁市井。”
宋文述抚案起身,“那人是冯四安的妹妹,陛下有意瞒着,恐怕是为查刺客底细,如今知道究竟是谁,便不必再瞒。”
靖元帝素来是谨慎之人,心思深重,他能将遇刺大事瞒得滴水不漏,宋文述并不意外。只是此事何人传出他尚不能确定,与斩首书生一事相撞,却有些蹊跷。
“陛下意欲何为我倒不在乎,但那些风言风语若是烧到陛下身边,又被人大做文章,恐对凌秋不利。”
宋文述沉默一会儿,“陛下遇刺一事今尘还未告诉他,他也快要回营,这京中的事他还是不知为好。”
许平山第一次生出霍凌秋身处军营倒也不错的想法,他一心练兵,远离朝堂之事,那些莫须有的流言也不会招惹上他。
“他不知道好啊……冯四安五年前战败投降,为逃罪责归降胡人,大梁上下都恨他。裴大哥当年去军营看望,他告诉我,当年凌秋有意回京在陛下面前为冯四安陈情,幸好他将他劝住了。若他当年真回京为这罪人求情,哪能平安无事到今日?”
“对于那叛贼,我真恨也不是怜也不是。十年前凌秋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如何上阵杀敌。冯四安救过他,算是他的恩人,如今想来,真让人惶恐。”
两人交好为真,冯四安叛国一事亦为真,只是当两件事放在一起,便成了易被旁人揪住的把柄。若要求自保,霍凌秋必定要斩断过去的恩情以及两人的兄弟情分,甚至要像旁人一样痛恨他。
宋文述仰面,“凌秋是重情之人啊。”
因而于他,这绝不是一件易事。他能将所有的好坏分清,谢其恩,耻其不义,可旁人不能。
“这怎算得上一件好事?”
许平山苦笑,“现在想想,这世上皆是绝情冷漠之人行得顺畅。那张问安不就是?四十多位同门师弟,说杀就杀了,我听说刑场上血流成河,万分惨烈。他如今平步青云稳坐御史之位,真让人背后发寒。不过御史嘛……弹劾百官,铁面忠心,他确实将不念私情,一心忠君做得好,恐怕朝堂上那些老顽固见他也要害怕。”
宋文述没有说话,他听得出许平山话里的揶揄之意。即便真正要让书生死的是靖元帝,可张问安此举确实是无情无义了些。他杀了同门师弟,因而获得靖元帝信任,必受千夫所指。若是徐诲仍在……罢了,若是他在,哪里还会生这些痛心事。
—
裴兰瑛与霍凌秋匆匆到宋府时,许平山已将行李送上马车。路途甚远,又要费上半月。
裴兰瑛掀开窗帷,探出头来,“舅舅,我们送你到城门吧。”
见她来,许平山自是欣喜,心里也终于生出不舍来,他应声答好,随即上了马车。
或许是昨日连夜雨的缘故,哪怕将至正午,京城天朗气清,仍不算热。
裴兰瑛拉着霍凌秋走到许平山跟前,“舅舅保重身体,过去在江州都不曾登门拜访,若是往后回江州,我带舅舅乘舫游江。舅舅在江州定要好好照料自己,不要挂念我们。”
许平山听她甜言,着实开心,“好啊,江州游玩多,若是来,我定同你们一道。”
他转头看向霍凌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他显然是顾及上次鞭笞之罚,收了点儿力。
“何时回营?”
“后日。”
许平山笑了笑,有些释然,“你们两人,这一生定要好好过。”
他已知自己不能再讲许多,也无心去劝,不想临别还要再无力争执一番。只是此话发自肺腑,霍凌秋父母未能说出口的话,他来代他们说。
马车行得快,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前方。
霍凌秋驻足望了许久,裴兰瑛待在他身边,也没催他走。
他收回目光,“谢谢。”
裴兰瑛扬唇笑笑,神情之间带着几分得意,“谢我什么?谢我替你将话讲了?”
霍凌秋抿唇不言,头却微微垂了下来。
“既然谢我,那就好好报答我。”
“我该如何报答你?”
裴兰瑛蹙眉想了想,摇摇头,“还不知道,等你下次回京,我就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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