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月,帝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一封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信件,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虞府书房,瞬间驱散了所有初春的暖意。
虞景遥展开那薄薄的信笺,是虞家派驻江南的大掌柜亲笔所书,字迹因焦急而略显潦草。他越看,脸色越是沉凝如铁。信中提到,江南之地自正月末起,便遭遇了连绵近半月的罕见阴雨,沟满河平,土地饱和。正当花农们忧心积水烂根之际,二月中又突降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倒春寒”,气温骤降,雨夹雪乃至冻雨接连数日,将尚未完全从暖冬中苏醒的花木打了个措手不及。
虞家位于苏杭两地的核心花圃受损尤为严重。那些精心培育、准备供应宫中及都城权贵之家的早春名品——姚黄魏紫的牡丹初绽的嫩芽冻伤萎靡,垂丝海棠与玉兰树上饱满的花苞冻损过半,就连一些较为耐寒的梅花后期品种也未能幸免,枝叶凋零。眼看最佳花期将至,圃中却是一片狼藉,无花可供已成定局。
“公子,情况如何?”高崇见虞景遥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心知不妙,连忙问道。
虞景遥将信递给他,揉了揉因连日处理王府及宫内事务而隐隐作痛的眉心,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江南花圃遭了春寒冻雨,损失惨重……今年春季的宫内供奉和各大府邸的订单,怕是难以如期足量交付了。”
高崇快速浏览信件,越看脸色越白,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如何是好?宫内那边,陛下仁厚,或可陈情宽限。但那些预定了名品花卉的勋贵府邸,尤其是楚国公府、李太傅家、王尚书家这几家,若是违约,不仅赔偿数额巨大,更会得罪人,坏了虞家积累多年的信誉!楚家本就与王爷不睦,若借此发难……”
虞景遥何尝不知其中利害。皇商之名,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一次重大的供货失误,就可能让家族数十年的经营与人脉毁于一旦,更会牵连到刚刚开始倚重他的瑞王。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脑中飞速盘算,如同应对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立刻做三件事!”虞景遥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干练,“第一,传信南洋分号,看看能否紧急调运一批热带花卉或新奇品种,哪怕数量不多,也能填补部分空缺,彰显虞家尽力弥补的态度。第二,派人持我手令,快马前往周边未受灾或灾情较轻的行省,如湖广、江西,不惜高价,收购品质上乘的应季花卉,能补多少是多少,优先保证宫内和几位绝不能得罪的阁老家。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决然,“我要亲自去一趟江南。”
“公子,您要亲自去?”高崇担忧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且灾后事务繁杂,千头万绪,您身份贵重,何必亲身犯险?不如让小人前去处置……”
“我必须去。”虞景遥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只有亲临现场,才能评估最真实的损失,制定最有效的补救措施,才能安抚住那边的匠人和佃户,防止人心涣散,甚至被对家挖角。都城这边……你替我盯着,王府和宫内的日常事务照常进行,若有急事,或楚家等人借机生事,立刻快马传书于我。”
他沉吟片刻,想起一事,对高崇道:“备车,我去一趟瑞王府。”此事涉及宫内春季供奉,他必须向左丘涟玓禀明,并请其代为向宫内陈情,争取宽限时间。同时,他也想听听那位心思缜密的王爷,对此事有何看法。
匆匆赶到瑞王府,通报后,虞景遥在澄心斋外等候。不过片刻,尤可便出来引他入内。
左丘涟玓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名家的字帖,见他进来,放下紫毫笔,抬眸看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月白素面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更显得人如美玉,清冷出尘,与窗外渐暖的春光相映成趣。
“王爷。”虞景遥躬身行礼,随即将江南花汛之事,包括灾情严重程度、可能造成的后果,以及自己初步拟定的应对策略,简明扼要却又不失重点地禀报了一遍。最后,他坦诚道:“……情况如此,草民需即刻动身前往江南处置。宫内春季供奉,恐要延误且数量不足,恳请王爷代为禀明陛下,虞家愿按契约承担相应责罚,并尽全力弥补,减少损失。”
他陈述完毕,垂首静候。心中已做好了被斥责办事不力、或是被质疑能力的准备。毕竟,这确实是一次重大的运营危机。
书房内静默了一瞬。只闻窗外风吹过新竹叶片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
左丘涟玓的目光落在虞景遥微蹙的眉宇和眼下因连日劳累与此刻焦虑而显出的淡淡青黑上,并未立即回应请罪之事,反而问道:“你欲亲自前往?”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灾情不明,现场情况瞬息万变,非草民亲往,难以做出最及时的决断,也无法稳定人心。”虞景遥回答得毫不犹豫。
“何时动身?”
“若王爷无其他吩咐,草民打算明日一早便出发,轻车简从,尽快赶到。”虞景遥答道,时间紧迫,容不得他耽搁。
左丘涟玓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似在思量。随即,他起身走至书案旁,铺开一张桃花笺,取笔蘸墨,一边书写一边道:“江南道观察使张蕴,为人还算方正,早年曾受过本王些许恩惠,与本王府上也算有些旧谊。本王会修书一封,你带去。若在地方上遇有官吏故意刁难,或需官方协调物资、人力协助救灾之处,可持此书信寻他。”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为虞景遥此行提供了一道极为重要的护身符和便利之门。
他将写好的信笺吹干墨迹,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递给虞景遥。然后,才看向他,继续道:“至于宫内供奉之事……天灾非人力可抗,皇兄并非不近人情之主,本王自会替你陈情说明。你且先去处置灾情,稳定局面,尽力即可,不必过于忧心京师这边,一切有本王。” 这番话,不仅宽慰,更是一种承诺和担当,将可能来自宫廷的压力一肩担下。
虞景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动容。他预想了种种可能,却独独没想到左丘涟玓会如此反应。没有质问,没有怪罪,没有撇清关系,反而主动提供了如此切实、有力的帮助与宽慰。那清冷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在他焦灼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定心石。
他喉头微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王爷厚恩,草民……感激不尽!定不负王爷所托!”
“分内之事。”左丘涟玓淡淡应了一句,已重新铺开一张纸,似乎准备继续临摹,“你且去准备吧,路上小心。书信稍后尤可会亲自送至你府上。”
虞景遥再次郑重行礼,退出了澄心斋。走出王府,春寒依旧料峭,但他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汹涌的暖流,驱散了之前的焦虑与不安。那位瑞王殿下,其内里远比他外表看起来更为……温暖、可靠,且魄力非凡。这份知遇之恩与信任维护,他虞景遥铭记于心。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虞景遥便带着高崇及几名精通农事、账目的得力助手,轻车简从,匆匆离开帝京,南下奔赴那片受灾的花圃。马车颠簸,他的心情却异常复杂,既有对灾情的忧心,更有一种不愿辜负那份信任的沉重责任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因那人的关怀而泛起的细微涟漪。
虞景遥一行人快马加鞭,不顾旅途劳顿,不过十余日便抵达了杭州。然而,眼前的景象比信中描述的更为触目惊心。连绵的阴雨和突如其来的霜冻结成的冰凌尚未完全消融,原本应是姹紫嫣红、预备迎接春日游人的花圃,此刻却是一片狼藉。冻毙的花苗蔫黄腐烂,散发出不好的气息,幸存的也多是枝叶凋零,花苞稀疏萎靡,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花农们脸上写满了愁苦与茫然,见到少主亲至,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损失与无奈。
虞景遥顾不上安抚一路的疲惫,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拒绝了地方掌柜安排的接风宴,直接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短打衣衫,亲自下到每一处花田,踩着泥泞的土地,仔细勘察不同品种的受损情况,用手触摸冻伤的枝叶,询问老花匠往年的经验与可能的补救办法。
有些品种或许可以通过及时修剪掉冻坏的部分、追施特制的暖性肥料来尽力挽回一些产量;有些则已是回天乏术,需立即清理掉,腾出土地,改种一些生长周期短的其他花卉或作物,如某些观赏草或速生菜蔬,以尽量减少今年的整体损失。他白天奔波于苏杭两地的各处花圃,与花农、匠人们一同劳作、商讨;夜晚则与随行的账房、掌柜们挑灯夜战,核算具体损失,调整今年的种植计划与销售策略,常常忙至深夜。高崇劝他注意身体,他也只是摆摆手,囫囵吃几口饭便又投入工作。
就在他忙得脚不沾地、心力交瘁之时,左丘涟玓的信到了。送信的并非普通驿卒,而是一名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精干的便装男子,显然是王府的暗卫。他将一封封口严密的信交到虞景遥手中后,便如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虞景遥在临时书房摇曳的烛火下,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信纸是上好的宣纸,触手温润,带着左丘涟玓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冷香。字迹清峻挺拔,力透纸背,一如那人给外界的印象。
信中并无任何寒暄客套,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江南灾情具体如何,补救措施是否顺利,地方官吏可有关照,又可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并告知他,宫内之事已代为回禀,陛下体恤天灾,并未苛责,只让虞家尽力而为即可,宽限时日。信末,还附了几句对花卉灾后养护的专业建议,例如如何用草木灰混合特定药剂处理冻伤切口以防病菌感染,如何调配温水灌溉以缓慢提升地温等,虽言语简洁,却一针见血,显是请教过精通此道的园艺大家或查阅了相关典籍。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冷静的、不着痕迹的关切与切实的支持,没有多余的安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抚慰人心。
虞景遥握着那薄薄的信纸,反复看了两遍,心中那股因灾情而生的焦灼与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仿佛被这寥寥数语悄然抚平了些许。他几乎能想象出,左丘涟玓在澄心斋中,一边处理着繁重的朝务王府事务,一边还不忘询问江南灾情,甚至特意去查阅资料或咨询专家的情景。这份心意,沉甸甸的。
他当即提笔研墨,就着昏黄的灯火,开始回信。他详细描述了江南的具体灾情现状,已采取的各项措施及初步效果,遇到的困难,并对左丘涟玓的援手与专业建议表示由衷感谢。他的字迹不如左丘涟玓那般清逸出尘,却自有一股沉稳劲健的风骨。写至最后,他笔尖顿了顿,看着窗外江南朦胧的月色,想起帝都此刻或许春寒更甚,终究是添上了一句超出纯粹公事禀报范围的话:“江南春寒犹厉,然新芽已破土,顽强可见。王爷身处帝都,政务繁冗,亦请万千珍重。”
这已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私人性质的挂念。
书信通过那名暗卫带来的特殊渠道,很快便送回了帝都。
数日后,虞景遥正在为一种名贵兰花花肥被当地官仓一名小吏以“库存盘点”为由刻意卡住而烦恼,虽非大事,却平添阻滞时,高崇一脸喜色地进来:“公子,解决了!那个刁难我们的司库参军,今日突然被调任到闲职去了!新来的官员很是客气,所需花肥立刻批了条子,还说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虞景遥一愣,随即想到了那封回信,以及信中他随口提及的“些许阻碍”。是……他吗?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不着痕迹,却精准地解决了他的烦恼。这份维护之力,让他心头再次泛起波澜。
当晚,他再次收到左丘涟玓的回信。这次信更短,依旧是简洁的风格,只说了都中一切如常,让他专心处理江南事务,不必为琐事分心,保重身体为重。对于他提及的新芽,回了一句:“知新芽破土,心甚慰之。君亦保重。”
“君亦保重”。简单的四个字,落在虞景遥眼中,却重若千钧。他握着那信纸,站在临时书房的窗前,望着江南水乡朦胧的月色,庭院中那些劫后余生、顽强冒出嫩绿新芽的花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春夜的凉风吹拂着他因劳累而有些消瘦的脸颊,他却觉得心头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包裹着,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疲惫。
这千里传书,传递的不仅仅是信息与指令,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支撑与……悄然滋长的牵念。他忽然觉得,这趟充满艰辛与压力的江南之行,似乎……并不那么难熬了。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帝都,有一个人,在关注着这里的灾情进展,也在……关心着他的安危与劳顿。这种认知,成为了他支撑下去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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