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高门大户的奴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府的。
尹府就更甚了,且那筛选流程,便严苛至极。
府中大多只接纳家生子、牙口采买以及相熟府邸转卖的,但即便是家生子,出生后也得由经管事的奴才细细打量。
但凡身有残疾、体弱多病或相貌粗鄙的,难留府中。
牙口采买的,需由牙婆子侧门候着,由管家领事领着小厮们逐一甄别,容貌要周正,手脚要麻利,且还需一技傍身。
或厨艺精湛能烹饪佳肴,或女工精巧会缝制衣衫,或有些身手武艺能看家护院。
尹府几乎鲜少接纳投靠之人,虽卫国动乱,处处有从韶北以外投靠而来的难民。
难民大多又用价低廉,给口糟糠的饭菜就能随意使唤。
但尹府不缺银两,自看不上。
即便有实在需临时用人用工时,投靠之人的背景来历也要查个底儿掉,稍有疑点,当场便能被乱棍杖死门外。
府规冰冷,从不曾心慈手软。
且哪怕层层关卡入了府,初来乍到还得跟着熟手学规矩,从走路姿势到言语应答,稍有差池,少不了一顿板子伺候。
当然,也甚少不了狗仗人势得了些主子赋予的小权柄的下人欺污新来的下人之事。
而主子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百姓挤破了头想入尹府为奴。
大概也因,动乱之年生存难以为继,能进尹府这种权势殷厚的将府,多少要比不知哪一朝就被莫名抄斩、哪一朝就被莫名劫掠的小门楣安稳上太多。
谁人又知,权势滔天,也会有损落的一日呢?
只是那时,是为奴才的百姓尚不能明白。
也不知这动荡灾乱的罪魁祸首,正是那权势滔天之势。
靖安说的对,尹府从不曾无辜。
只是那时的靖安,与此刻这个身怀武艺的驾马少年,是决然不同的。
倾瑶初遇靖安那日,是个春和日丽的晌午。
因是佳节临近,祖父大伯休沐阖家团聚,倾瑶祖母格外开心,特准她今日可无需忙于课业,在府中肆意玩耍。
即使想出府瞅瞅,也并无不可。
倾瑶出府的机会,其实生来就不多,其次数甚不及入宫。
除却天生背负重任,不允被贪玩扰了心性外,倾瑶还是自小养在祖母处的。
生母不亲,生父常年只顾伶仃大醉。
邹妈妈又有心无力,她便无人挂念着在难得的闲暇时光享双亲游街之乐,或被爹娘领着出去见见世面,逛逛市井。
大多数时候,倾瑶只能从书卷的描绘,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外界的模样。
偶然得以在家丁、小厮、奶妈的陪伴下出府,也只得在附近走走,买些新鲜的玩意儿糕点,匆匆便回了。
好在倾瑶自小明理,除却偶尔心疼下人行些顶撞之言,并不曾因念着贪玩出府而吵嚷恳求过。
而今祖母特意准她出府,她自是开心,千恩万谢后,是磨磨蹭蹭选了最喜的衣衫才在邹妈妈的催促下颠着脚儿往外跑的。
也不知是不是磨蹭久了碰了巧,还是有些机缘巧合自有天定。
倾瑶是选侧门往外跑的,穿着最艳丽的衣衫,带着最喜欢的步摇,当真像个天真无邪的稚童般步伐轻快,满面欢颜。
邹妈妈与贴身的小丫鬟悦儿跟在后面,险些跟不上。
或也正因跟不上,才刚好与门口被自家下人推搡毒打的靖安撞了个满怀。
那般莽撞,惊险,却依旧不减日光洒在她身上的熠熠生辉与脸上满眼的笑意。
也让那身形消瘦,满身破布烂衫已然被打得的靖安看得惊住了。
“女……女君?”
“哎呦,你这脏臭卑贱的难民,怎胆敢赶了不走,撞到我们女君的。”
“真是皮子痒,就当揍死算了!”
“来人,冲撞到女君,给我继续打!”
看到被撞到的是倾瑶,领头的家府管事显然慌了神,一众小厮也忙扶的扶,动手的动手,誓要将那靖安往死里揍。
“住手!”
好在倾瑶厉声叫了停,“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过是不小心撞到了我,你们怎能不分青红皂白来打人呢?”
“他又不是无父无母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方才跑来的时候就见你们在揍他,林管事,何以对他至此?”
那时的倾瑶,才不过芳龄七岁。
小小的年纪,已出落得款款大方。
倾瑶随母亲,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眉如远黛,目若点漆,笑起来时脸上一对梨涡浅现,俏皮又可爱,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可若严肃起来,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沉静气质便显露无遗,仿若瞬间切换了模样。
此刻她正双唇紧抿,眉毛紧蹙,方才又话不落道理的训斥了下人,这登时的反差倒让一众人们不敢再造次,只余满眼的敬意。
好在追在后面跑来的邹妈妈从旁看出,这大概是个人牙子带来贱卖的奴隶,求着管事儿不肯走的,才遭了打,遂解围道,“看样子不过是个逃难的孩童,咱们女君既不在意,林管事也莫要为难他,看着这般瘦弱,不如好言打发走便是了。”
可哪知这少年也是个缺心眼子,被打成那样还不肯走,反倒转身跪下,求起倾瑶来,“方才多谢女君搭救,靖安自北地战乱逃难而来,亲人离散漂泊至此,求了人牙无数遍才遭逢入府机会,我自知自己身有残疾,或不够格,然实在想寻个活路,女君放心,我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若能入府做工,必牢记根本断不会因跛脚而误工,不负主顾大恩大德。”
“你刚说你叫什么?”
倾瑶睁大了眼,好奇的张望起这少年来。
“靖安。”
“你可是读过书?”
倾瑶鬼使神差着,也不知为何如此问起。
大概是觉这少年虽消瘦坡脚,却依稀能从言谈举止间看出一些与寻常奴仆不同之处。
言辞恳切,举止有度,面容虽略有脏污,一双明眸却并不呆滞,倾瑶仔细看,好似能从这叫靖安的少年眼中看出日月星河来。
那种色彩,她只在温润如玉般的太子,她的未来夫君景逸哥哥眼中看到过。
“女君?”林管事想从旁劝阻,以防自家女君有不该有的收留之心。
可倾瑶不理,只一个犀利的眼神便吓得他不敢再加妄言。
毕竟谁人不知她倾瑶的身份,那不止是当朝太子的青梅竹马,更是府中最为知书达理,伶牙俐齿的女君子。
少年抬头,对上倾瑶清澈柔亮的瞳眸,仿佛有一瞬失神。
“你怎不回答我,可是被打怕了?”
“你不必怕,我不会让他们再打你的。”
“你且大方直言,你有没有读过书,你可知你方才求我的话中有一句出自‘论语’,我曾读过。”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是讲人要严守根本,安身立命对不对?”
“诶,你怎么了……”
只可惜倾瑶喋喋不休的安慰,并没能换来那少年回话。
那消瘦的少年跪着,终在倾瑶的清澈柔亮的注视下,眼神迷离,支撑不住,一头载倒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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