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言

六月初,S市下了一场雨。

北区附近的一间公寓里,阳台的晾衣架在风里晃来晃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闻起来有一股青草混着泥土的清新味道。

水滴被甩在玻璃上,带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床上的omega皱起眉头,像是做了噩梦。

铃声突兀地响起,omega猛地睁开眼,慌乱地喘了几口气,随后慢吞吞地坐起身,接通了电话。

邻居老太太蹩脚的中文从听筒里传出来:“咩咩,下雨了,衣服,淋湿会。”

安绵清醒了些,跟她道了谢,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起床去阳台收衣服。

现居的这套公寓,是他刚来S市时,林砚堂帮忙找的。租金很便宜,且周围的邻居十分友好,环境也不错。

对门的史密斯太太尤其喜欢安绵,安绵总是能从她那里收到比其他邻居多一倍的黄油曲奇。

但安绵的名字中文发音太难,她跟着安绵学了很久,也只会叫“咩咩”,安绵告诉她,咩咩在中文里是小羊的意思,又教她“小羊”的发音。

老太太说这样很好,因为安绵本身就漂亮可爱,性格也温柔,像一只纯洁的小羊,后来便一直称呼他“yang”。

安绵收好衣服正准备重新躺下,敲门声就响起来,是史密斯太太来给他送水果。

他不好意思要,但对方硬是让他拿着,嘴里念叨说这是奥利弗专门交代她送来的,安绵只能将水果收下。

关上门后,他看着手里的袋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史密斯太太口中的奥利弗,是比安绵大一届的S大校友,一个英俊高大的Alpha。

三年前安绵陪曲亦桃参加艺术展,奥利弗作为策展方之一,巡展路过休息区时,对正安静翻阅杂志的omega一见钟情。

他从未掩饰过对安绵的好感,明里暗里的示好,安绵拒绝过许多回。

直到某次安绵偶然得知,奥利弗是史密斯太太的侄子。毕竟常受老太太照顾,安绵也不好意思对奥利弗太过冷淡,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朋友。

在奥利弗一次次热烈的靠近中感受到真挚时,安绵也不是没想过,或许可以尝试开始新的生活。

第一次尝试和奥利弗约会,是在安绵刚来S市不久,那时的他像一片被从南方吹往北国的枯叶,脆弱又敏感。

Alpha眼神发亮地跟他说起一部热映的电影,安绵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最终答应了他的邀请。

下课后Alpha来接他时,小心地牵起了他的手,安绵也没有躲开。他们像一对普通青涩的小情侣,并肩走在校门口那段长长的树荫路上。

看完电影后,奥利弗送他回到公寓楼下,分别前,忽然将安绵揽进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杜松子香,像雨后初晴的树林。

安绵已经很久没有被Alpha的信息素这样轻柔地包裹过,他在温热的怀抱里下意识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

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突然在心底翻涌,随之而来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安绵压下眼底的热意,闷声对alpha说了一句抱歉,“奥利弗,我们不是很合适。”

他说:“我其实生过一个孩子了。”

奥利弗先是愣了愣,眼里那一瞬的惊讶很快又被收回去。安绵体贴地朝他一笑,耐心地给了他足够的反应时间。

但紧接着,他就又被抱紧,Alpha的气息压下来,语气坚定而笃实,“小羊,我向你保证我爱你,并且我绝不会介意。”

Alpha的掌心滚烫,真挚的誓言在安静的夜晚里有穿透黑暗的力量,像电视剧里每一段爱情故事的序章。

但安绵还是从他的怀抱里慢慢退了出来,摇了摇头,轻声说:“晚安。”

回到公寓洗完澡,安绵关掉了全屋的顶灯。他借着小夜灯微弱的光,缓慢摸索到卧室的窗前。

楼下路灯的不远处停着一辆保时捷——事实上这辆车已经跟了安绵好几天,只在安绵跟奥利弗约会时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

光线昏暗,驾驶座上的黑影让人看不真切。

安绵低下头,眼睛忽然有些酸疼。

大约半年前,安绵独自出国来到S市。

那时他刚生产完没多久,林墨堂的所作所为被林家知晓,随后被林父关了禁闭。

借此空档,安绵与林墨堂的父母达成了协议——他愿意接受林家的道歉与留学资金支持,但前提是林墨堂不能再来找他。

离开那个曾经让他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城市,转而踏上异国土地的那一刻,安绵就做好了近几年不再回去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林墨堂会这么快违背约定。

阴影中的那辆车像是一种了然的审视,安绵抓着窗帘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心脏开始飞速跳动,震得胸腔发麻。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承受不住地张口呼吸。

这是和林墨堂分开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更确切地说,是林墨堂单方面来找他。

痛苦,慌张,怨恨,以及安绵不想承认的,微妙的期待……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翻滚在心头。

只这一眼,就几乎使他这半年间的戒断功亏一篑。

他很想去质问林墨堂——为什么不遵守承诺?为什么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跟踪他好几天,甚至连隐藏都不稀罕下点功夫,偏偏要让他发现?

明明答应过不会再来打扰他的生活。

“骗子。”安绵低声骂了一句。

他拉上窗帘,将小夜灯也关掉,装作这间屋子的主人已经入睡的样子。

唯一的光源消失不见,黑暗吞没了家具的轮廓。安绵心不在焉地扶着桌沿走了几步,随后狠狠撞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摔倒在地。

地板很硬,安绵的胳膊肘霎时就肿了起来。

痛感总会滋生委屈,他忽然想起澜庭,那里很少有完全黑暗的夜晚。他经常出没的房间都被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踩过的每一节台阶都会有感应灯即刻亮起。

但S市的这套公寓里是没有厚地毯的,也不会有专门的感应灯为他亮着。

摔倒了更不会再有人将他抱起来。

“流血了。”安绵揉着手肘自言自语,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往下掉。

“好痛。”他哽咽着,又像是对着空气置气一样说:“都怪你!”

“来就来了,”他颤声道,“我才不管你。”

他也不想这样没出息,可是他没有办法了。苦痛与怨恨偶尔会辗转于脑海,可眷恋和依赖却时常溢出唇间。

来到A国的第一年,安绵慢慢熟悉了从睡梦中哭醒,再独自整理好情绪干坐着,或者一直看书到天明的这套程序。

他逐渐在长夜的阵痛里明晰,原来回忆从不会在异国的风雨里褪色,横亘的大洋与时差也无法将难堪的过往翻页。

到最后,离开的选择更像是一层粉饰太平,破破烂烂的遮羞布。每当他心绪稍有松动,那些隐秘的思念,便会悄无声息地从缝隙里趁虚而入。

“痛死了。”

黑暗中的omega抱着膝盖,埋头压抑地哭了起来。

或许是关灯的行为透露了太过浓烈的排斥,第二天早上安绵去学校时,保时捷原本的车位已经被几只流浪的小猫占领。

那是周围唯一一块没有被雨淋湿的地方,安绵摸了摸手肘的白色绷带,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S市见到林墨堂。此后的几年间,直到他完成学业,都再也没有见过那辆车。

——

安绵提前给学校递交了毕业申请,奥利弗知晓后,订了一大束向日葵送给他。

毕业典礼设在月末,安绵原本不打算参加,但就连曲亦桃也打来电话劝说,安绵想了想,觉得确实不必太赶时间,便答应在A国再多呆半个月,正好在等待典礼的期间与朋友们道个别。

“回国后要经常联系我们哦。”曲亦桃抱着安绵不舍得松手,嗅他身上淡淡的香草味,“宝宝,你闻起来很像松软的小蛋糕。”

“想吃小蛋糕吗?”安绵弯起眼睛,“我请你吃呀。”

“好耶!”曲亦桃靠在他肩膀上,“小羊最好了!”

“你怎么也这样叫我。”安绵无奈地笑了笑,“我都要忘记原来的名字了。”

曲亦桃闻言,跟他开玩笑,“是不是只有奥利弗才可以叫你小羊呀?”

“他发不好音才这样叫我。”安绵摇摇头澄清。

曲亦桃说,“你们看起来真的很配。”

安绵没有说话,曲亦桃凑过去捏捏他的脸蛋,“不过你开心才最重要。”

曲亦桃是个活泼有趣的亚裔女性omega,她体格娇小,跆拳道却练得很厉害。

安绵刚来到学校时总是独来独往,有一次在买完蛋糕的路上,被一个变态的alpha骚扰过。

曲亦桃窜出来飞起一脚将人踹进一旁的湖里时,安绵正抄着手里的蛋糕盒往alpha脸上砸。

“他是老油条了,总在这边出没,学校都不允许他进来,今天保安可能没注意。”后来曲亦桃捧着安绵给她买的面包,坐在长椅上边吃边说,“又色又怂,我早看他不顺眼,打过两次了他还敢来。”

安绵捧着脸,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有人要过生日吗?我看你买了蛋糕。”曲亦桃问他,“蛋糕打碎了没关系吗?”

安绵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没关系的,我……我只是想吃蛋糕了才买的。”

他不太会撒谎,话音刚落就低头避开曲亦桃探询的目光。曲亦桃看着他局促的样子,贴心地没有再追问。

安绵很少跟朋友们提起自己的过去,最开始只在拒绝奥利弗时,说过林墨堂和孩子的存在。

后来熟悉许多,安绵慢慢不再排斥有关从前的话题,偶尔会愿意透露些许。朋友们只知道他曾经有过喜欢的alpha,后来分开了。

“你这么漂亮,他怎么会愿意分开。”游雨岩斩钉截铁:“一定是个渣A。”

他又问,“那你还爱他吗?”

安绵低头抿了一口酒,没有说话,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

曲亦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泛起的水汽,不知怎么,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份落在地上的蛋糕。

她敏锐地朝着还要追问的游雨岩使了个眼色,后者反应过来,乖乖闭上嘴转移了话题。

距离毕业典礼还剩一个星期,安绵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大半,他联系了房东准备定下具体的退房日期。

房东不知为何却突然吞吞吐吐,说自己在国外旅游没时间收房,让他走的时候将钥匙交给林砚堂保管。

史密斯太太抹着眼泪跟他道别,安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承诺会回来探望。

他大学修的文学系,空闲时间会做家教,朋友们有时也会给他介绍些翻译的工作,所以林家给的那张卡,他一直没有动过。

并不是刻意不用,只是他租的公寓是林砚堂朋友闲置的,租金非常便宜,安绵又是个没什么物欲的人,奖学金与工资完全足够他平时的花销。

奥利弗曾问他是否愿意去自己朋友的公司里实习,安绵不是听不出他试探的语气。

他其实也想过干脆就这样留在国外,这里有他最好的朋友,有友善的邻居,有全新的生活。

可大洋的另一端实在太过遥远。

“我想回去看看母亲了。”安绵说。

“对不起。”奥利弗面露愧疚,“我不是故意想提起你的伤心事。”

安绵宽慰地朝他笑笑,用中文送出祝福:“奥利弗,你要长命百岁。”随即用英文解释给他听,“是希望你健康平安的意思。”

奥利弗发音笨拙地复述“长命百岁”,然后看着他认真地说:“你也是。”

安绵低下头,小声道,“奥利弗,你一定可以遇见让你心动的,真正合适的的人。”

奥利弗压下心里的酸胀,勉强地勾了勾唇角说,“谢谢小羊。”

毕业典礼上,曲亦桃给他们拍了一张合照。照片里的omega抱着一束花笑得很好看,身旁金发的alpha绅士地搭着他的肩膀,目光轻柔地落在他脸上。

这张照片被放进他们院系的论坛账号里,同时也被打印出来,连同其他许多张相片一起被置入信封,出现在异国的一张办公桌上。

这样的信封每周都会有一个,而照片里的主角,无外乎都是同一个人:坐在学校长椅上吃面包的安绵,一个人低着头走路的安绵,捧着脸在湖边看着小鸭子发呆的安绵……

桌前的男人不紧不慢地翻阅着相片,直到视线落在那张合照上,平静的表情才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阴魂不散。”他皱起眉漠然道。

话音刚落,许知便娴熟地递上一把剪刀。

林墨堂接过去,将合照里的金发alpha剪掉扔进了垃圾桶,只留下有安绵的那一边,与其他完整的单人照放在一起。

许知对他这项略显幼稚的行径早就见怪不怪,神色自若地汇报:“安先生约了A市几个小公司的面试,不过都是下个月5号后。”

“嗯。”林墨堂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怎么了?”

“下个月3号,他会跟史密斯先生一起出席沈先生的画展。”

“……”

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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