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陆平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但是他说过的话，做过的某些动作，每天都会在脑海里重复出现。

也许记忆出现了偏差，陆平只记得那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连脑海里做那些动作的他，都会逐渐长大。在往后不如意的生活中总会反复去描刻这些变了质的情景，陆平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出现问题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喂”，陆平看着来电显示，悄悄叹了一口气。

“陆先生啊，您母亲这个季度的康复费麻烦你赶快交一下，我们这边也是要出人工费的，这都半个月了。”电话那边不耐烦的声音每年都会响起几次。

“是是，请您这边再宽限几天，下个周我一定交上。”陆平拿手遮住话筒，猫着腰趴在酒店十六楼的阳台上。

“那你快点啊。”对面的人仍旧不耐烦。

“一定一定。”陆平赔笑保证道。

“嘟嘟嘟……”

“呼”长出一口气，陆平收好手机，端着托盘又重新走进这都市的欢乐场，有钱人的销金窟。

盛泰酒楼十六楼是A市东城出了名的高消费，来的客人非富即贵，这当然对于服务生的要求也比较高，首先会有学历要求，其次男生相貌不仅要端正，还要有时下流行的中性相。

陆平本就长相随了他冷心冷肺的亲妈，自是好看的，这种好看到什么程度呢，是鼎盛时期的陆总会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和他生母暗中来往的程度。

说来也有几个自诩有钱想要包养他的油腻男和老太婆，但是好歹大家面上还要给酒楼老板个面子，老板说不做拉皮条的皮肉生意，没人会不给面子，当然如果自愿，在不影响酒楼营业情况下，也不会干扰。

在进入这里上晚班时，酒楼老板娘陈少柔，陈老板就问过他，在他说不想被包养后，便按照惯例嘱咐过其他经理。

陆平虽然性格内向，待人接物方面倒是大方得体，不争不抢的性子常被忽略，来的熟客都知道有这么个人，高冷耐看的侍应生。

今天又是热闹场，这个点本该放的是浓情蜜意散场钢琴曲，但是舞台边上的DJ已经准备就绪，看来又是大款包了夜场。

陆平深吸一口气，心里悲喜交加，喜的是有加班费可赚，悲的是明天上班又会精神不振。

当年陆父狱中自杀，陆家大小姐受惊流产，后又旧疾复发离世，陆母悲痛中精神出现失常，但是骄傲的她又不允许被别人看到自己失常的样子，更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有了精神疾病，硬生生扛了几年，直到清醒时间越来越少，不得不去该去的地方。

陆母失常时便会对陆平大加打骂，正常时为了让他不说出这个秘密，更是软硬兼施，上一秒痛哭流涕诉说自己扶养他的辛酸，下一秒拧着陆平的胳膊厉声指责，指责他给他吃给他穿，凭什么不听她的话，都是些陆母臆想的罪名。

那时谢子宵住在老房子里，和陆母租住的房子只隔了一条街，陆平经常受了责骂后逃去小公园隐秘的角落里坐着，好几次红着眼被打球回来的谢子宵发现，在被关心时下意识躲避肢体接触，然后在拉扯中被发现一身的伤痕。

陆平不会撒谎，面对谢子宵又总是反应迟钝，每次为了掩饰只能说打碎了母亲喜欢的东西，从碗、碟子到化妆品，易碎品无一幸免。

这么想着，嘴角不禁露出一个微笑，那是在痛苦挣扎中不多的欢乐啊。

门口传来嘈杂的打招呼声，台上DJ也只是调着低柔的音乐。

“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弟兄们了。”

“来，你看看哥几个想你可都想瘦了一圈。”

“……”

“你想他干什么，没看旁边有人陪着么？哈哈哈哈哈”

喧闹声中，听不见来人的回答，陆平和几个值夜班的侍应生站在门口静静等着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出现。

“我说谢少，你这次回来多久？可别再突然跑了，丢下哥几个。”

一片笑闹声中，陆平听清了那个姓氏，心想，姓谢的人啊，应该是个好人，说不定还是个好看的人。

在他生来能感受到且不求回报的善意中，谢家是唯一的，无论谢子然、谢子宵。

“留多久说不定，进展顺利，就正式留下，不顺利的话，老头子得让我姐来押我回去。”谢子宵停住，回头搂住其中一个人，“所以兄弟们，我谢子宵能留多久，全仰仗各位了。”

“好说好说，子宵你能留下，我们就能蹭吃蹭喝啊，是吧，哈哈哈哈”

“对”“对”……

一片应好声中，陆平只感觉到眼前发黑。

谢子宵，子宵，谢少爷，谢少……各种称呼灌入他的耳朵，震得他得耳膜和脑子嗡嗡作响。

没错，是他，是他回来了，那个他都快忘了是何模样的人，那个他无时无刻都会想到的人，就在眼前，他想看看他的样子，这样以后脑海中的人就会变得清晰。

可是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是多么想看看啊。

“阿平，阿平……”耳边急促地呼唤声，是另一个服务生李立。

“啊，怎么了？”陆平扶着脑袋，额角突突的跳动着。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看你脸都发白了，要不你先休息一下，不行就回家吧，别硬抗了。”李立是这里面跟他关系最好的人，不管工作还是其他都会帮他的忙，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陆平扶着他的手，视线慢慢恢复清明，“谢谢，我还可以。”

“好吧，那你不舒服告诉我。”李立知道他缺钱，为了照顾生病的家人，不会轻易休息，只好扶着他往柱子后边拉了拉，“那边开始了，经理看不见，你先歇会。”

原本有加班费的喜悦被突来的情绪波动冲击的飘散无踪。

一共五桌酒菜，陆平负责撤换边上一桌的菜品和酒水，酒过三巡，大家开始商量着下一个娱乐项目，众所周知，不是唱K就是乱X。

陆平站在角落里，借着大型盆栽落下的阴影，观察着最前面那一桌的那个人。

众星拱月间，起哄声不断，谢子宵笑着看身边两个男人来了个法式舌吻。

陆平再次眼前一黑。

内心那道坚固的城墙轰然倒塌。

……

陆一川高考结束后

公交车上两个女生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可以随便跟他接吻？你不选个特别的时间他以后都不一定记得……”

现在的小女生啊，陆一川摇了摇头，继续转头看外面的车。

是的，那时他还叫陆一川，寄予了很好寓意的名字，一马平川。

“我下周二过生日，我想要个特别的礼物，你回去准备一下。”嚣张如斯，非谢子宵莫属。

陆一川讷讷的点点头，“那你想要什么？”

“啧，就想要你给个与众不同的，也不在乎值不值钱。”谢子宵说完就走，留下苦苦思索的陆平。

那年陆一川满18半年，谢子宵即将年满16。

陆一川冥思苦想到周一，眼看着明天就要送礼物了，还是一筹莫展。

这日晚上陆一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里他追逐着谢子宵，追着追着，谢子宵倒在了地上，他想伸手去扶却跌倒在谢子宵的怀里。场景一下子转变成床上，两人在床上打滚。

周二早上醒来，陆一川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趁着陆母还没醒赶快清洗了罪证。

晚间谢子宵背着鼓鼓的书包，提着一个大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是最后一个，不要让我失望哦。”说完扁着嘴，“别人都是紧赶着送，就你特殊，我还得提点着你，追在你后面要。”

陆一川听到“追”这个字，忽然想起昨晚上的梦，然后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紧抿着嘴不说话。

谢子宵脸一黑，“你不会忘了吧？”

陆一川紧张的做不出其他反应，只能摇摇头。

“没准备？”脸更黑了。

还是摇头。

“这么神秘么？”谢子宵表情一松，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很有意思。

“等……等会……好……不好”陆一川一紧张就有结巴的毛病。

“好啊，怎么不好，我都很期待了。”谢子宵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晚上酒足饭饱，众人散去。

“可以给了么？”谢子宵高兴之余还是不忘索要礼物。

陆一川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被这么一问，又浑身紧张起来，抿着嘴不说话。

“真是，什么嘛，你不给，我自己找。”他推开陆一川，拉开书包一通乱翻，没有任何发现，又倒扣过书包，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仍无发现。

“你什么意思，骗我的啊。”谢子宵看到期待了一晚上的礼物并不存在，濒临发火的边缘。

谢子宵在外人看来情绪一直很稳定，大少爷冷冷清清的性子跟谁都能合得来，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又让人觉得不易靠近。他的喜怒哀乐极少表现出来，陆一川算是为数不多能看到他鲜活一面的人。

“没……我没……骗你”陆一川紧张的攥着他的袖子。

“那你快给我啊，婆婆妈妈的这么烦……”人字还未出口，拉扯中陆一川的脸在他面前逐渐放大，直到对不上焦距。

谢子宵一个趔趄后只感觉脑袋像套了层布袋，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蹲在地上捂着脑门被磕到的地方，分不清现在什么状况。

等他稍微缓过来，生气的想质问陆一川，就只看到滴滴拉拉的血迹延伸到门口，被门板阻隔开。

谢子宵茫然的看着地面，地上每一个鲜红的圆点都像在拉扯分散着他的注意力，眼睛不受控制看来看去，却是一直找不到焦点，心里的气在红色入眼的瞬间猝然消散。

赶忙打电话问，陆一川怎么了，电话始终打不通，直到二姐打电话告诉他，川川到家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两人都没承认有什么矛盾，谢子宵总以为两人不会分开，缓几天说开了就好，再等他从生日这晚彻底回神，想问清楚或者说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

电话和□□都联系不到陆一川，仿佛从那天之后，陆一川凭空消失了一样，踪迹全无，他和陆母租住的房子也换了人。

……

陆平不明白，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心思为什么又突然活跃了起来。

那砰砰的心跳声就像ICU里的“滴滴”声一样可怕，同时伴随着心口的闷疼，让他快呼吸不过来。

谢子宵，谢子宵，谢……子宵。

当这个在心里唤了十年名字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这十年的辗转想念，便像薄雾被风吹过，倾时四散，原本模糊的轮廓逐渐具象，记忆中的动作和现实逐渐重叠，少年时瘦削的面庞稚嫩柔和，如今看去更多的是坚毅硬朗，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不变的是他依然坐在人群中，勾着的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如同繁星闪耀，深邃明亮。

仿佛这十年是陆平的梦魇，这人不曾离开过，一直坐在属于自己的主场，等到宴会散去，他会像过去一样朝自己笑着走来，或许会伸手揉一揉他睡乱的头发，笑着说一句，睡醒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正文全文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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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乍然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