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请君入瓮

晨光熹微,驱散了漕渠畔最后的夜色与薄雾,却驱不散沈青瓷心头的凝重。她在案牍库角落的铺盖上几乎一夜未眠,肩伤隐隐作痛,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今日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以及如何向陆绎开口。

直接禀报“利源”码头所见所闻是下策,那无异于承认自己违背警告,私自探查。必须找到一个既能引起陆绎重视,又能将自己巧妙摘出去的由头。

她铺开一张新的草纸,提笔蘸墨,并非勾勒地形,而是开始撰写一份看似严谨、实则暗藏机锋的“案情推测”。她以整理积案库房时发现的、关于近年几起小型火药作坊“意外”失事记录为引,结合某些漕运货物记录异常(隐去了“利源”和“广通漕行”的具体信息,只提现象),以及江湖传闻中“水蝎子”团伙活跃于“鬼见愁”水道进行非法走私的线索,进行了一番“大胆假设”。

文中,她刻意将线索来源模糊化,归结于“卷宗交叉比对”与“市井流言搜集”,并将最终的行动建议——于“鬼见愁”水道设伏,查缉可能存在的违禁物资(她谨慎地未直接点明火药)——包装成一种基于现有线索的、合理的侦查方向。

这是一份赌注。赌的是陆绎对她这份“敏锐洞察力”的欣赏,以及他对背后更大阴谋的知情与重视。若他问起细节,她也有卷宗记录和市井传言作为托词。

天色大亮,衙门里开始有了人声。沈青瓷仔细收好这份精心炮制的“推测”,整理好衣冠,确保神色如常,这才深吸一口气,向着陆绎的值房走去。

值房外,她略微停顿,平息了一下微促的呼吸,然后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陆绎平淡无波的声音。

沈青瓷推门而入,垂首行礼:“下官沈青,参见陆司丞。”

陆绎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闻声并未抬头,只淡淡道:“何事?”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冷峻,晨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

沈青瓷双手将那份“案情推测”呈上,声音保持着平稳:“下官近日整理积案与卷宗,偶有所得,草拟了一份关于漕运违禁之物可能流通路径的推测,自觉事关重大,不敢专擅,特来呈报司丞定夺。”

陆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沈青瓷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份文书,而是打量了她片刻,才缓缓放下笔,伸手接过。

值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沈青瓷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镇定,但袖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她能感觉到陆绎的目光在纸页上快速扫过,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文字,直指她隐藏在背后的真实意图。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格外难熬。沈青瓷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鼓动的声音。

终于,陆绎看完了最后一行。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在“鬼见愁水道设伏”那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沈青瓷紧绷的神经上。

“观察入微,联想大胆。”陆绎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仅凭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便能推断至‘鬼见愁’,沈司直,你的心思……果然缜密。”

沈青瓷心头一紧,连忙道:“下官惶恐,只是尽分内之事,做些粗浅推测,是否可行,还需司丞明断。”

陆绎放下文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你可知,‘鬼见愁’水道险峻, ‘水蝎子’更是群亡命之徒,若情报有误,或行动失利,后果如何?”

“下官明白。”沈青瓷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陆绎,“正因如此,下官才认为,更需派人查证。若其果真利用此地运送违禁之物,危害巨大;若情报有误,亦可澄清流言,震慑宵小。且……下官推测,若其真有动作,时间或许就在近期,甚至……就在今夜。”

她最终还是冒险点出了时间,这是最关键的信息,不容有失。

陆绎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芒,快得让沈青瓷几乎以为是错觉。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似乎在权衡利弊。

沈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良久,陆绎才缓缓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司内近日也接到线报,提及‘水蝎子’或有异动。既如此……”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本官便准你所请。今夜子时,由你随队前往‘鬼见愁’水道勘查。”

沈青瓷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是一惊。由她随队?这……

“司丞,下官入司日浅,经验不足,恐难当此任……”她试图推辞,这并非她预想的局面。她本想提供线索,由司内精锐行动,自己或可暗中观察,或可择机而动,而非被置于明处。

陆绎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线索是你发现的,由你随行辨认,最为合适。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冰锥,刺入沈青瓷心底,“沈司直既然能仅凭卷宗和流言便推断出如此详细的行动计划,想必对现场情势亦有独到见解。本官很想亲眼看看,你的‘敏锐’,在实战中能发挥几成。”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更是一种将她置于明处,置于危险之中的试探!

沈青瓷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明白了,陆绎根本不信她那份“推测”的来源。他顺水推舟,就是要将她推到台前,看她如何应对,看她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她已无路可退。

“下官……遵命。”她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艰涩。

“下去准备吧。”陆绎挥了挥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只是安排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申时末,校场点兵,莫要迟了。”

“是。”

沈青瓷躬身退出值房,直到关上房门,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才感觉呼吸稍稍顺畅了些。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一小片。

她成功了,却也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今夜,她不仅要面对凶悍的“水蝎子”,更要时刻提防来自自己人,尤其是陆绎的审视与算计。

回到案牍库,孙老鼠见她回来,眼神更加闪烁,远远避开,连表面的客套都省了。沈青瓷也无心理会他,她需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做更充分的准备。

她再次仔细检查了匕首,补充了袖中的灰土和铜钱,将那包麻药针藏在最顺手的位置。陆绎给的伤药效果奇佳,肩上的伤口已好了大半,但为防万一,她还是重新涂抹了一遍。

随后,她摊开“鬼见愁”水道的地形草图,结合从老更夫那里听来的信息,以及卷宗中对“水蝎子”行事风格的描述,再次推演可能发生的状况。对方会选择哪条分支水道?会如何应对搜查?一旦发生冲突,哪里是最佳的撤退路线?

她像一头即将参与围猎的幼兽,虽然紧张,却也在绝境中逼迫自己飞速成长,磨砺着爪牙与心智。

申时末,日头西斜,将青衣司校场的青石板染上一层昏黄。

沈青瓷准时来到校场。那里已经肃立着二十余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制式腰刀与弩箭的青衣司缇骑。这些人个个眼神精悍,气息沉稳,行动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与案牍库那些文弱书吏截然不同。他们显然是司内的精锐。

带队的是一名面容冷硬、眼神如鹰的中年男子,沈青瓷认得他,是陆绎麾下的一名得力司尉,姓赵,据说手段狠辣,办案果决。

赵司尉见沈青瓷到来,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显然对带上她这个“累赘”颇有微词,但碍于陆绎的命令,不便发作。

“出发。”赵司尉一声令下,队伍沉默而迅速地开拔,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黑色溪流,悄无声息地汇入京城渐起的暮色之中。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专挑僻静小巷,直奔漕渠下游。路上,沈青瓷能感觉到那些缇骑投来的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她只是默默跟在队伍中段,低垂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越是靠近“鬼见愁”,天色越发昏暗,两岸地势也逐渐险峻起来。湍急的水流声取代了市井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嶙峋的怪石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张牙舞爪。

赵司尉显然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他指挥着队伍分散开来,借助岩石和灌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预先选定好的几处伏击点。这些地点视野开阔,既能监视主要水道,又能控制几条关键的岔路入口。

沈青瓷被安排在赵司尉身边,一处位于高坡背面的岩石后,这里既能观察下方河道,又相对隐蔽。

“沈司直,”赵司尉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你既坚持今夜必有情况,那便瞪大了眼睛看好。若虚惊一场,或是误了大事,司丞那里,你需自行交代。”

“下官明白。”沈青瓷低声回应,目光却已投向下方那在暮色中如同黑色缎带般蜿蜒的河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夜色彻底笼罩了“鬼见愁”,只有湍急的水声不绝于耳,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水鸟的啼叫,更添几分荒凉与诡异。一轮残月挣扎着从云层中露出惨白的面孔,给峭壁和河面洒下些许清冷的光辉,勉强能视物。

伏击点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如同石雕般潜伏在黑暗中,只有兵刃偶尔反射出的微弱寒光,暴露着他们的存在。

子时将至。

沈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她死死盯着下游河道的拐弯处,那里是船只最可能出现的方向。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与自然水流声迥异的划桨声,隐隐约约地从下游传来!

来了!

沈青瓷精神一振,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赵司尉也显然听到了动静,抬手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伏击点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肃杀。

划桨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低低的、压抑的人语。

片刻之后,一艘没有悬挂任何灯号的中型漕船,如同鬼魅般从河道的拐弯处悄然驶出。船吃水颇深,行驶得小心翼翼,船头船尾各站着几名手持长篙、眼神警惕的汉子,正是卷宗中描述的“水蝎子”成员的典型打扮!

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摇晃,朝着沈青瓷他们埋伏的这段水道缓缓驶来。

就是它!沈青瓷几乎能肯定,那沉重的吃水线下,藏着的就是胡三要转移的“黑疙瘩”!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赵司尉,只等他一声令下。

然而,赵司尉却并未立刻行动。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那艘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漕船越来越近,已经进入了伏击圈的最佳攻击范围。

沈青瓷心中焦急,若再不动手,船一旦驶过这段狭窄水域,进入前方更加开阔复杂的岔道,再想拦截就难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艘漕船并未继续前行,而是突然调转船头,似乎想要靠向对岸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藤蔓覆盖的浅滩!那里并非正常的停靠点,而且,浅滩后的峭壁上,似乎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洞口!

他们不是要经过,而是要在这里卸货交接?!

这个发现让沈青瓷猝不及防!若让他们靠岸,货物卸入山洞,再想查获就难如登天了!

“司尉!”沈青瓷忍不住低声提醒,语气带着急切。

赵司尉眼中寒光一闪,显然也意识到了情况有变。他不再犹豫,猛地举起手,就要下达行动的命令!

可就在他手臂即将挥下的瞬间——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并非来自青衣司的弩箭,而是从对岸峭壁的黑暗中,以及他们侧后方的乱石丛中,骤然响起!

淬毒的弩箭,如同死亡的蝗群,带着凄厉的尖啸,覆盖了青衣司伏击点的几个关键位置!

“有埋伏!”

“小心冷箭!”

惨叫声和惊呼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水蝎子”并非毫无准备的猎物!他们早已洞察了埋伏,甚至……设下了一个反包围的陷阱!

沈青瓷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刹那,已被赵司尉猛地一把拽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支射向她所在位置的箭矢!箭头深深钉入他们身后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夺夺”声。

战斗,在刹那间爆发!

对岸和侧后方涌现出数十名手持兵刃、面目凶狠的汉子,嚎叫着向青衣司的伏击点扑来!而河中的漕船也加速向浅滩靠拢,船上的水匪纷纷跳下船,加入战团!

“结阵!御敌!”赵司尉临危不乱,嘶声怒吼,指挥着缇骑们收缩防线,抵挡来自三面的围攻。

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弩机扳动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鬼见愁”水道,打破了夜的死寂,将这片荒凉之地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沈青瓷被赵司尉护在身后,她拔出匕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心脏狂跳,血液却仿佛在瞬间冰冷。她看着眼前这混乱而残酷的厮杀,看着不断有人倒下,看着那些水匪眼中疯狂的杀意……

她中计了!

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埋伏,甚至利用了他们的埋伏,意图将他们全歼于此!

是谁走漏了消息?孙老鼠?还是……青衣司内部,本就有更高层级的内鬼?

冰冷的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她紧紧握住匕首,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扫过那艘正在快速卸货的漕船,扫过对岸那个幽深的洞口……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那艘漕船,以及正在指挥卸货的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汉身上——刀疤李!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冰冷的杀机,再次如同毒蛇般,自身后的黑暗中悄然锁定了他!

沈青瓷猛地回头,只见那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不远处的乱石之上,手中的乌黑短矢,在残月光下,正对准了她的心口!

前有围杀,后有追兵!

绝境,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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