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恶岭

聊苍的靴底重重碾过玄真的脊背,骨节摩擦的脆响混着玄真压抑的痛哼,在灵族后山的寒风里格外刺耳。

“玄真,你真以为凭你那点微末道行,能护住她?”聊苍的声音里淬着冰,他弯下腰,一把揪住玄真散乱的长发,迫使他仰起头。

玄真的脸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识海被毁的剧痛让他视线模糊,却仍死死盯着聊苍:“你若敢伤阿姐分毫,我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厉鬼?”聊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手,玄真重重摔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玄真,眼神阴鸷:“那我便先送你去一个连厉鬼都不敢靠近的地方,让你好好想想,什么叫自不量力。”

他猛地抬脚一踹,玄真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坠入恶瘴岭翻滚的灰雾里。

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玄真脸上,刺骨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寒颤。

“噗通”一声,玄真摔在厚厚的积雪上,积雪没到了他的腰腹,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撑起身子抬头望去,恶瘴岭的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抹布盖着,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却半点没有冬日的清冽,反而混着一股腥腐的气息,那是瘴气的味道。

这里的雪永远是浑浊的。

铅灰色的雪花混着绿色的瘴气狂舞,落在皮肤上便泛起针扎似的痒,顺着毛孔往经脉里钻,不消片刻就叫人头晕目眩。

玄真摔在厚厚的积雪上,识海早已是一片荒芜,可那瘴气却像有了灵性,缠上他的神魂就不肯松口。

他知道恶瘴岭的厉害。传闻这里的瘴气能蚀骨**,寻常修士进来不过半个时辰,便会神智错乱,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

若是待得久了,意识会被彻底吞噬,最终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空壳,永远困在这里。

他的识海早就被毁,如今更是连半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寒风呼啸着穿过枯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诉说痛苦。

玄真蜷缩在雪地里,试图裹紧单薄的衣衫,却怎么也挡不住那钻心的寒冷。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些画面。

那是他最不愿回想的过往,也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恶瘴岭的瘴气像浸了毒的棉絮,黏在玄真的口鼻上,刚要运功抗寒,眼前的浓雾就“嗡”地变换了场景。

恶瘴凝成的寒气钻进玄真的骨髓,眼前的浓雾散去时,他正以婴儿的视角蜷缩在一片温热里。

土坯墙被烟火熏得发黑,墙缝宽得能塞进手指,风从缝里灌进来,带着屋外的湿冷,吹动了墙角那堆沾血的破布。

破布上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混着草药的苦涩和产妇的腥气,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盏缺了口的油灯挂在房梁上,灯芯亮着火星,昏黄的光把接生婆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是邻村的王婆,接生过十几个娃娃,此刻却缩在门后,手里的黄铜剪刀“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木床旁边。

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墙灰还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玄真,像是见了索命的厉鬼。

“怪……怪物……”王婆的声音细若蚊蚋,手指着玄真,整个人都在发抖,“张……张家娘子,你快看他的脸!”

玄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异常。不足三斤的身子骨裹在襁褓里,皮肤泛着诡异的金光,身上长满了鳞片,把贴身的布片烘得暖烘烘的。

母亲张氏半靠在土炕上,乌黑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额角还沾着几粒草屑。

生他时用力过猛,撞在了炕沿上。她刚缓过一口气,就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产后的冰凉,轻轻抚向玄真的脸颊。

可那指尖刚触到玄真的皮肤,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似的,猛地缩回。

张氏的眼睛瞬间瞪圆,瞳孔里满是惊恐,她猛地撑起身子,不顾产后的虚弱,扑到玄真面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了他的脖颈。

“烫!怎么会这么烫!”她的声音碎得像被揉烂的草纸,带着哭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婴儿细嫩的皮肤里,“你不是我的娃!我的娃怎么会是个怪物!”

小玄真的喉咙被掐得发紧,空气进不去,憋得他眼前发黑。

他本能地挥舞着小手,胡乱抓着,恰好抓住了母亲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得一折就断,还留着生他时被自己指甲抠出的几道红痕,结着浅浅的血痂。

可张氏像触到瘟疫似的,猛地发力甩开他的手,玄真“啪”地一声摔在铺着干草的炕角,后脑勺磕在硬邦邦的炕沿上,疼得他发出微弱的啼哭。

“掐死他!必须掐死他!”张氏红着眼,疯了似的抓起炕边的粗瓷碗。

那缺了个大口子,是家里唯一的饭碗。她举着碗,朝着玄真的额头砸去,碗沿带着冷风,眼看就要落下。

可就在这时,她瞥见玄真眼角挂着的泪珠,那泪珠晶莹剔透和常人无异,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在干草上,烫出一个小小的印子。

张氏的动作突然僵住,举着碗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下一秒,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瘫坐在炕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里全是绝望:“我造了什么孽啊……怎么生了这么个怪物……他要是留着,村里人肯定会把我们赶出去的!我男人要是回来,会打死我的啊!”

哭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张氏猛地抹掉眼泪,眼神变得空洞。

她爬起来,连鞋都没穿,一只布鞋掉在炕边,另一只不知被踢到了哪里。

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门外的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把她的哭声吹得支离破碎:“我没生过娃!我什么都没生过!”

王婆看着蜷缩在干草里的玄真,又看了看敞开的房门,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咬了咬牙,抓起地上的药箱,连掉在地上的剪刀都没捡,跌跌撞撞地跑了。

油灯的灯芯晃了晃,差点熄灭,满屋子的血腥气、草药味和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玄真躺在干草上,能感觉到后脑勺的疼痛越来越清晰。

浓雾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了他的幼师。

下一秒,刺鼻的腐臭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玄真呛得剧烈咳嗽,低头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踩在黏腻的黑泥里,烂泥没过脚踝,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他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领口磨得发毛,五岁的身子被父亲粗粝的大手死死揪着后领,整个人悬在乱坟堆的深坑上方。

坑底堆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有的刚扔进来不久,眼睛还圆睁着,有的已经腐烂得露出白骨,蛆虫在腐肉里钻来钻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只野狗叼着半条胳膊,抬头盯着玄真,猩红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爹,我冷……我怕……”

小玄真的牙齿都在打颤,小手死死抓住父亲的袖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没有克弟弟,弟弟是生病死的,巫祝算错了,你别抛弃……”

父亲的脸黑得像锅底,眼尾的皱纹里全是嫌恶,他猛地甩开玄真的手,袖口的补丁被扯得绽开:“放屁!自从你出生,你娘就疯疯癫癫,你弟刚满周岁就没了,上个月族里的牛还突然暴毙!不是你克的是谁?”

他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玄真脸上,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

“灾星!你就是个灾星!”父亲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小玄真的脸上,“扔在这喂野狗,也算你给族里赎罪!”

话音刚落,他手一松,玄真尖叫着摔进尸堆,一具腐烂的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冰冷的腐肉蹭着他的脸颊,腥臭味呛得他差点窒息。

他挣扎着探出脑袋,看见父亲转身就走,草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啪嗒”声,越走越远,连一个回头都没有。

“爹,别丢下我……”

野狗“汪汪”叫着扑过来,小玄真被吓得蜷缩在尸体缝里,把脸埋进冰冷的烂泥里,眼泪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还没从尸堆的寒意里挣脱,浓雾又“呼”地卷过来,眼前变成了族里的晒谷场。

秋阳刺眼,晒谷场上摊着金黄的稻谷,玄真蹲在角落,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散落的谷粒,放进腰间的小布袋里。

这是奶奶让他捡的,说晚上能煮点稀粥。他已经十岁了,个子却比同龄孩子矮了一大截,胳膊细得像麻杆,衣服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接了好几块补丁。

不远处,几个同族的婶子聚在一起,手里的簸箕哗啦作响,眼神却像针一样扎在玄真身上。

“你看他那样,跟个小乞丐似的,难怪是灾星。”

“听说他爹把他扔了,是他奶奶偷偷捡回来的,真是老糊涂了,不怕被克死吗?”

“离远点离远点,别沾了晦气!”其中一个胖婶子故意往玄真身边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他的鞋边。

玄真攥紧手里的谷粒,指甲掐进掌心,却不敢作声。

奶奶说过,只要他听话,不惹事,总有一天族人会接受他的。

突然,一阵阴冷的风刮过晒谷场,吹得稻谷沙沙作响。

玄真抬头,看见灵族大祭司飘然而至,黑袍拖在地上,沾着枯叶和泥土,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子,手里拿着粗粗的铁链,铁链在地上拖出哗啦的声响。

“就是他?”大祭司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刺耳得很。

一个弟子点头:“回祭司,就是这孩子,天生灵体,是炼药的绝佳材料。”

大祭司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捏住玄真的下巴,指腹的老茧磨得他生疼。

“不错,灵气充盈,够我突破瓶颈了。”他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贪婪,“带走!扔进炼化炉!”

两个弟子立刻上前,铁链哐当一声缠上玄真的手脚,冰冷的铁环勒进肉里,磨得手腕和脚踝渗出血珠。

“不要!放开我!”玄真挣扎着,朝着奶奶家的方向大喊,“奶奶!奶奶救我!我在这!”晒谷场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稻谷的声音,奶奶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大祭司嗤笑一声:“别喊了,你那奶奶早就嫌你是累赘了,不然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这?”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玄真的心里。

浓雾翻涌着,眼前变成了奶奶家的土屋。土墙上挂着晒干的玉米,灶台上放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还剩小半碗没喝完的稀粥。

奶奶坐在炕边,手里攥着玄真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眼眶通红,对面站着一个穿绸衫的男人,腰间挂着个荷包,一看就是春风阁的龟奴。

“老夫人,这孩子我们可以带走,但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春风阁,就得听我们的安排。”

龟奴掂了掂手里的几枚铜钱,语气轻佻,“您要是舍不得,我们就走了,反正有的是人家想卖孩子。”

奶奶的手猛地一颤,棉袄掉在炕上,她捡起棉袄,摸了又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棉袄的补丁上。

“不是我舍不得……”她的声音哽咽着,像被堵住了喉咙,“他体质特殊,留我身边迟早招祸,上个月村里的井突然干了,肯定是他克的……你们带他走吧,别让他丢了命就行……”

玄真躲在门后,浑身发抖,他冲过去抱住奶奶的腿,眼泪糊满了脸:“奶奶!对不起,我会听话,我会去山上砍柴,去河里摸鱼,我能养活自己,求你了你别把我送走!”

奶奶的身体僵住了,她低头看着玄真,眼神里全是痛苦,可她还是猛地推开了玄真。“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就当我从来没有你这个孙子!”

她的声音很大,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说完,她转身冲进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肯出来。

玄真摔在地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哭不出,也喊不出。

龟奴走过来,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门外拖。

玄真回头望着那扇门,望着挂在墙上的玉米,望着灶台上的粗瓷碗,那些曾经充满温暖的东西,此刻都变成了扎心的刺。

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他。

“哈哈……真是可怜啊……”瘴气幻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毒蛇的嘶嘶声,带着浓浓的恶意。

“被亲娘厌弃,被亲爹抛弃,被族人排斥,连最亲的奶奶都不要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就在这幻境里,永远陪着这些抛弃你的人吧……”

玄真跪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幻境里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动,母亲的恐惧,父亲的嫌恶,族人的冷漠,奶奶的决绝,像无数把刀,一刀一刀扎在他的心上,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不要……别丢下我……”玄真喃喃自语,泪水混着雪水从眼角滑落,瞬间便冻成了冰碴。

他的神魂在瘴气的侵蚀下变得越来越脆弱,幻境也越来越真实。

可突然,他看到了仲微。仲微就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穿着她最喜欢的素白长裙,眉眼弯弯,笑得温柔。

“玄真,你怎么在这里?快跟我回去吧。”她朝他伸出手,指尖泛着淡淡的暖意。

玄真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双腿一软,又跌回了雪地里。

“阿姐……”他哽咽着,“你没有抛弃我?”

“傻瓜,我怎么会抛弃你?”仲微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暖流,淌过他冰冷的心田。

她一步步走近,就在玄真以为能抓住她的手时,仲微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了疏离的表情:“玄真,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别再执着了。”

说完,仲微转身就走,素白的裙摆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不!阿姐!”玄真嘶吼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雪。

巨大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蜷缩在雪地里,浑身发抖。

这样的幻境,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有时是仲微笑着对他说再见,有时是仲微跟着别人离开,每一次,都像是在他早已破碎的心上再划一刀。

瘴气还在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的风声也渐渐远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消散,就像雪地里的水渍,慢慢蒸发,不留痕迹。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只觉得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绝望的海洋里随波逐流。

“阿姐……我好想你……”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真的……不会来了吗?”

就在他的意识快要彻底溃散的时候,远在灵族千里之外的仲微,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蛟筋和魔晶石制成的手链,手链上的珠子泛着淡淡的光晕,这是玄真送给她的九幽引。

九幽引是神器,能通心神,若是一方遭遇危险,另一方便能感知到。

刚才,她清晰地听到了玄真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她的心。

她甚至能感受到玄真所处的环境有多寒冷,感受到他被幻境折磨的痛苦。

“玄真!”仲微低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抓起身边的佩剑玉寒竹,便朝着门外冲去。

她的脚步踉跄,却异常急切,眼底满是担忧和恐惧。她知道,玄真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

九幽引的光晕越来越亮,指引着玄真的方向。

仲微一路飞驰,灵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沿途的风雪被她硬生生劈开一条通路。

她能感觉到,玄真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玄真,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我!”她在心里默念着,速度又快了几分。

而此刻的恶瘴岭中,玄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他躺在雪地里,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到了极点,眼前又出现了仲微的身影。这一次,仲微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蹲在他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玄真,别怕,我来带你回家。”仲微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玄真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虚弱却满足的笑容。

他能感觉到仲微的手很暖,暖得他浑身都舒服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我……”他喃喃地说,“我等你……等了你好久……”

他伸出手,终于抓住了仲微的手,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脱离苦海的时候,仲微的身影突然像水汽般消散了。

他抓了个空,巨大的失落感让他眼前一黑。

“原来又是……幻觉啊……”他低声说着,最后一丝意识也彻底溃散了。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眼睛紧紧闭着,再也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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