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不记得我?

灰绿色的瘴气像冻僵的蛇,缠在仲微的脚踝上。

九幽引的黑风刚散,她踉跄着扶住身边一棵枯树,树皮上的霉斑蹭了满手。

恶瘴岭的风裹着腐叶味灌进领口,她猛地想起聊苍按在她眉心时的触感,那枚不死树神魂碎片还在体内沉睡着,像一粒裹着暖光的种子。

识海里玄真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仲微立刻矮身,将他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青石上。

玄真的脸色比青石还白,唇瓣干裂,原本束发的玉簪断了半截,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周身萦绕的神魂微光像风中残烛,随时要灭。

“撑住。”仲微低语,指尖拂过他冰凉的脸颊,随即盘膝坐于他身后,双膝抵着他的后背,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他后心。

她闭上眼,凝神调动体内灵力。眉心处的不死树印记缓缓亮起暖金色,碎片被唤醒的瞬间,一股温润的力量顺着手臂淌入玄真体内,那是不死树的生机,像春芽顶开冻土,一点点修补他碎裂的神魂。

玄真的眉头微微蹙起,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呻吟,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就在这时,“咔”的一声脆响划破寂静。

仲微猛地睁眼,余光瞥见身后的结界泛起细碎的裂痕,那是她之前布下的防御,此刻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击着。

灰瘴被结界的白光推开,她抬眼望去,只见瘴气尽头立着一道玄袍身影,身后跟着七八个黑衣随从,个个气息沉凝。是聊苍。

聊苍的目光先是扫过青石上的玄真,随即定格在仲微身上,可当他的视线落到不远处仲微随手放在地上的玉寒竹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竹身翠绿如春,竹节处萦绕着淡淡的灵气,即便沾染了瘴尘,也难掩其清灵之气。那是他找了整整三百年的东西。

“结界快破了。”仲微心头一紧,不敢分神太久。

她反手一捞,将玉寒竹抓在手中,指尖用力,将竹身深深插入结界裂痕最明显的地方。

“嗡——”玉寒竹猛地亮起光芒,光芒顺着结界的裂痕蔓延,像藤蔓般缠住那些即将崩碎的白光,细微的“滋滋”声中,摇摇欲坠的结界竟稳住了几分。

做完这一切,仲微立刻转回心神,重新将掌心贴在玄真后心。

灵力的消耗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玄真的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位姑娘。”聊苍上前一步,玄袍扫过地上的碎石,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这法器你从何处得来?可认识它的前主人?”他身后的随从想上前破结界,却被他抬手拦住。

他要的不是立刻攻破这里,而是一个答案。那玉寒竹的主人,是他此生唯一痛恨的人。

仲微充耳不闻。她能感觉到玄真的神魂在一点点凝聚,那团残烛般的微光渐渐亮了起来,像被添了灯油的火。

青石旁的香烛是她之前备好的,此刻已燃去大半,香灰簌簌落在地上,叠起一小堆。

时间在结界外的催促与结界内的专注中流逝。

当最后一点香灰掉落在地,仲微猛地张口,喷出一口带着金色碎光的血,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撑着掌心没有移开。

而青石上的玄真,眼皮终于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仲微苍白的侧脸,她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颊边,唇色褪去了血色,可那双眼睛里还亮着专注的光。

玄真动了动手指,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记得自己神识消散时的剧痛,记得仲微将他护在怀中的温度,更记得刚才那股温润的生机如何将他从深渊里拉回来。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的虚软,一把将仲微揽进怀里。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手臂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仲微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所有的疲惫与紧绷在这一刻消散,她抬手回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还带着凉意的衣襟上,眼眶一热,泪水无声地滑落。

结界外的聊苍看着这一幕,眉头拧得更紧。他的目光在相拥的两人与那株玉寒竹之间来回打转,急切之外,又多了几分难受。

这女子能驱使玉寒竹,又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到底是谁?

玄真的怀抱带着劫后余生的滚烫温度,仲微缓了好一会儿,才推了推他的肩,示意他松开。

她抹了把嘴角的血迹,抬眼看向结界外的聊苍,声音还有些沙哑:“你不认识我?”

聊苍皱着眉,玄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仔细打量着仲微的脸,清丽的眉眼,苍白的唇色,还有额间那枚若隐若现的金色印记,明明是陌生的,却又让他心头莫名一抽。

“我与你不过才见两次,”他语气冷淡,却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何来认识一说?”

仲微的心沉了沉。他竟然不记得了,在降仙台和流云山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如今却仿佛成了她一个人的旧梦。

她看着聊苍眼中纯粹的陌生,疑惑爬上心头。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忘了过往?可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经不记得,再提起那些纠葛,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轻声道:“是我认错人了。”顿了顿,她看向那株仍插在结界上的玉寒竹,“这玉寒竹,是我一位师姐所赠。她……已然坐化了。”

聊苍沉默了。

他的目光落在玉寒竹上,竹身的翠色在瘴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坐化了……”他喃喃自语,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传来一阵莫名的钝痛,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挖走,空落落的,泛着酸意。

他想抓住那点模糊的感觉,可思绪却像被瘴气裹住,怎么也理不清。

仲微看他神色恍惚,又怕夜长梦多,便扶着玄真慢慢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可以离开了吗?”

聊苍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玉寒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挥了挥。

那动作间带着几分疲惫,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力气。

仲微不再多言,搀扶着还虚弱的玄真,一步步走出结界。

玄真的脚步虚浮,几乎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他看着仲微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尽力气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一路沉默地穿过恶瘴岭,直到走出那片灰绿的瘴气,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仲微才松了口气。

她停下脚步,指尖凝起灵力,在玄真眉心一点。“我先把你收入识海,这样能让你更快恢复。”

玄真点了点头,眼中满是信任。随着仲微的动作,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道流光,飞入了她的眉心。

仲微摸了摸眉心,转身看向章尾山的方向。

她足尖一点,身形跃起,稳稳地落在一柄长剑上,剑光划破天际,带着她的身影,迅速朝着章尾山飞去。

而恶瘴岭的方向,聊苍依旧站在原地,手还按在心口,那股莫名的难过,久久没有散去。

“主人,”一名黑衣随从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那玄真神魂刚凝,正是虚弱之际,咱们若此刻追上去,定能将他拿下。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他抬眼偷瞥,见聊苍背对着他,玄袍下摆被阴风卷得猎猎作响,看不清神色。

聊苍没有立刻回头,指尖还停留在心口,那股莫名的难过尚未消散,反而混着一丝熟悉的钝痛,像针一样扎着。

他缓缓转过身,玄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笑声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

“拿下他?”他嗤笑一声,抬脚走到玉石台旁,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纹路,“急什么。”

随从一愣,还想再劝,却被聊苍的眼神逼退。

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你以为我留着他,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加重,带着压抑的执念,“那玉寒竹的主人,那画中女子,能将我伤得那般重,我不信她就这么坐化了!”

他只记得那女子白衣胜雪,眼神清冽如冰,可最后消失时,却留下了半块与玉寒竹同源的玉佩。

这些年他遍寻天下,却始终不见女子踪迹。那姑娘说她坐化了,他不信。

“至于玄真……”聊苍的目光扫过青石上残留的灵力印记,语气轻蔑,“神魂刚凝,神骨本就不稳,不过是块待雕琢的废料。”

但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可废料也有废料的用处。用白泽血肉滋养三月,他的神骨便能重塑,到时候……”他没说下去,可嘴角的笑意却越发阴冷。

白泽乃上古瑞兽,血肉能淬体补魂,若能借玄真的躯壳炼化白泽之力,他定能和神骨融合。

“主人英明。”随从立刻反应过来,俯身应道。

“不必你们动手。”聊苍抬手,石台上的阵纹闪着金光,那丝熟悉的气息又涌了上来,让他心口的痛缓了几分,“玄真身上有不死树的气息,那女子定然不会离他太远。我会亲自盯着他们,看那画中女子到底藏在何处。”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随从们,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即刻返回黑渊,把祭坛备好。记住,要用上等的玄铁铸台,再寻三十六个纯阴体质的童子,三月后,我要看到祭坛立在聚魂崖上。”

“是!”所有随从齐齐跪地,声音洪亮,震得周遭的瘴气都散了几分。

他们知道,主人这是要动真格了。那祭坛,是用来炼化灵体的邪物,一旦备好,必有大事发生。

聊苍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玄色流光,朝着仲微离开的方向追去,只留下黑衣随从们恭敬地领命起身,转身消失在瘴气深处。

阴风卷过,青石上的灵力被彻底抹去,只余下满地香灰,在瘴气中簌簌消散。

流云山巅的清玄殿里,檀香袅袅绕着梁柱,案上的青瓷茶盏还冒着热气。

聊苍一袭玄袍立在殿中,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将殿内的暖意冻住。

他刚从追踪仲微的路上折回,心口那股莫名的钝痛与王长老说谎的猜测搅在一起,让他的耐心已到了极限。

王长老正捧着茶盏,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壁,就见聊苍大步流星闯进来,玄袍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符纸簌簌作响。

他手猛地一抖,茶盏倾斜,琥珀色的茶水泼出大半,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出了什么事?”王长老强作镇定,放下茶盏,拿起帕子慢悠悠地擦拭案上的水渍,垂着的眼帘掩去了眸中的慌乱。

他跟随聊苍数百年,太清楚这位主人的性子。

看似冷淡疏离,实则对在意的事格外执着,一旦起了疑,绝不会轻易罢休。

“什么事?”聊苍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都已经知道了,到现在您还要装糊涂瞒着我吗?”

他想起自己看到玉寒竹时心口的抽痛,想起王长老这些年总以“为你好”为由避开他追问过往的模样,所有的疑点在此刻串联成线。

王长老擦拭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聊苍眼中翻涌的怒火与失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殿内的檀香似乎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拉扯着沉闷的空气。许久,他才缓缓放下帕子,垂下头,沉默地盯着自己布满皱纹的手。

聊苍见他不言,心头的火气更盛,转身就要走。

既然不愿说,那他便自己去查,总有揭开真相的一天。

“我都是为了你啊,主上。”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聊苍的脚步顿住了。

王长老抬起头,眼眶微红:“当年那女子,她为了救重伤的故人,走投无路来求我指点迷津。我看她眉眼干净,心性至纯至善,绝非奸邪之辈。”

他顿了顿,看着聊苍骤然紧绷的背影,继续说道,“我也看得出你对她情根深种,日日在殿外徘徊,只敢远远看着她,连上前搭话都不敢。想着帮你一把,便谎称她要找的机缘需与你结为道侣才能得见,骗她与你成亲。”

聊苍猛地转过身,眼中满是震惊。

成亲?他竟与那画中女子有过这样的过往?难怪他梦到她时,心口会有那般熟悉的悸动。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王长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悔恨。

“你们成亲当日,朱涯海的妖人暴动来到了山门外,等我赶到时你重伤在地昏迷不醒,而那姑娘从此便不知所踪,我派人找了整整二十年,都没有她的音讯。”

“直到一年前,我才感应到她的气息在人间出现。可那时的你,早已因重伤失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更别说她了。”

王长老叹了口气:“我怕你记起过往后,又会为她痴狂,再次陷入险境,便一直瞒着你,只说你是受了重伤才忘了旧事。”

他看着聊苍苍白的脸,声音带着哀求,“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一次伤啊。”

聊苍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成亲、暗算、重伤、失忆……这些破碎的信息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原本只是想诈王长老,没想到竟真的挖出了这样的隐情。

“为了我好?”他猛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积攒的怒火与委屈瞬间爆发。

“您这么做,可曾问过我的想法?可曾问过我想不想忘记她?愿不愿意为了所谓的安稳,了却这段红尘?”

话音未落,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他活了三千年,历经无数风浪,从未这般狼狈。

原来自己心心念念寻找的执念,早已刻进了过往,原来自己发誓要斩杀的人,竟是曾与自己许下婚约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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