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谢蝉衣没有找柳依依的麻烦,叶青荫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柳依依像是换了个人。那张惯常结着冰霜的脸,如今总漾着掩不住的春风,更多时候甚至直接沉浸在一种过分的得意里。
“哇……你们觉得扈定则瘦吗?”
午休时她总会冒出一些不怎么寻常的好奇。
一般只有李初暖怕她冷场回应一句,“看着挺健康的。”
“确实!手臂可有劲了。那天他把我拉过去,我整个人都站不稳……”
她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炫耀。
蒲云芊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在她第三次重复这类言论时摔了笔记本:“有完没完?不过是发烧的人顺手扶了你一把,你真把自己当偶像剧女主角了?”
柳依依也不恼,呷昵地凑过去:“哎呀云云,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别这么叫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蒲云芊一把推开她,整个人缩了缩,挺像一团云。
柳依依不再自讨没趣,沉浸在喜悦里的她好像已经不在乎蒲云芊和她渐行渐远了。
开学的“三人行”就这么名存实亡。
之后,柳依依完全放弃修复友谊,她像一只尝到花蜜的蝶,眼里只剩那点转瞬即逝的甜。
晨读时,叶青荫总看到她发呆,指尖在课本上反复描摹一个“扈”字;午休大家讨论周末计划,她却托腮插一句“不知道总发烧的人喝什么恢复比较快”;就连蒲云芊排球课上手指受伤,她的关注点却仍是打篮球的扈定则。
她和蒲云芊关系真正的破裂,是那天蒲云芊和叶青荫收好练习册抱往教师办公室。
过楼梯拐角时蒲云芊不小心和迎面跑上来的她相撞,几十本练习册哗啦散落一地,而柳依依只是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云云,篮球赛要开始了,稍后超市负荆请罪!”
说完头也不回地绕过她们走了。
蒲云芊什么都没说,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恼怒的神色,只是沉默地捡起练习册,路过的同学也弯腰帮忙。最终柳依依没有去超市负荆请罪。
从那天开始,蒲云芊彻底放弃和柳依依形影不离,转而有些别扭地、试探性地问叶青荫:“要一起去超市吗?” 或者“食堂新窗口,一起去试试?”
叶青荫没有拒绝。也正因如此,她才窥见了蒲云芊被骄纵外表所掩盖的另一面。
与柳依依惯在人前故作矜持或冷漠不同,蒲云芊的喜怒哀乐从不藏掖,她的喜欢也并非毫无原则。
当两人渐渐熟络后,她一边戳着碗里的丸子,一边难得认真地剖析:“我承认,最开始确实是被扈定则的脸吸引。可如果真的决定去喜欢一个人,接触才是最重要的。接触过扈定则后,我才知道他是蔹野升上来的,成绩更是数一数二。而成绩之外,他很尊重人,拒绝别人的时候虽然冷,但从不玩暧昧、不给错觉……比起那些仗着有点小聪明或家境好就嘚瑟的男生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此之前,叶青荫本能排斥蒲云芊这类性格强势的人。她们像灼热的太阳,毫不掩饰自己的光芒,灼伤了靠近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但现在,她辩证地去看待蒲云芊,去看那层锋利外壳下的东西所藏着的笨拙的真诚。
蒲云芊的喜欢不是盲目崇拜,而是建立在了解与尊重之上的欣赏。
这份喜欢里,带着她自己的傲骨与原则。
“所以,”蒲云芊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着叶青荫,“我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喜欢就是喜欢,竞争也要在明处做。”
叶青荫正式卸下伪装,耐心倾听蒲云芊偶尔的推心置腹。但更多时候,蒲云芊依旧耿直活泼,她有些招架不住。例如排球课,她会快马加鞭教动作僵硬的她完成课堂任务,然后拽着她盘腿坐地上看对面的扈定则打篮球。
叶青荫洁癖,实在坐不下去。
蒲云芊就利落地把自己的外套往地上一铺,拍了拍:“这样总行了吧?我的大小姐。”
叶青荫婉拒,忍着脏污同样坐地上。
蒲云芊的加油声从不遮掩,高亢声一出,就能吸引其他旁观女生的目光,叶青荫不适应这样的注视,总想找个洞钻进去。
可当蒲云芊像个播报员一样振呼“扈定则又是三分球”时,她又忍不住抬眼去看。
她和蒲云芊越走越近,柳依依偶尔来找她们,但更多时候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她是往扈定则所有可能在的地方去了。
下雨的时候,大课间不做操,扈定则一如既往站在后教室门外的走廊看雨。霍沅安在他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他偶尔点一下头。
大家早已看惯这样的景象,所以当柳依依闯入,关注扈定则的眼神瞬间转为一探究竟。
柳依依在他身旁站定,仰起脸说了句什么。
扈定则闻声转过脸,微微颔首,雨水映在他沉静的眼底竟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当他唇瓣开合,两人之间又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氛围。
叶青荫看着两人——少女仰脸凝望,少年俯首低语,朦胧雨雾为他们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上心头,涩涩的,堵在胸口。
就因为这一个被雨水柔化了的瞬间。
当天中午,“扈定则和柳依依在交往”便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年级里迅速扩散。
“柳依依不是经常去看校足球队训练吗?扈定则也在,说不定两人早有猫腻。”
“难怪她之前那么嘚瑟,换我我也嘚瑟!”
“扈定则居然喜欢这种类型?”
身处舆论中心的柳依依没有回复是不是,只是在有人当面起哄时红着脸娇嗔:“你们别瞎说!”
这欲盖弥彰的反应,无疑为这场舆论添上了最旺的一把火。
“扈定则不喜欢她。”一直寡言的林炤突然说。
“嗯?”叶青荫以为自己听错,扭头看他,林炤却又像一张薄纸埋头专研他那破物理题。
自从那场争执后,陈舒砚不再出现在教室外等他,身边也有了新玩伴,笑声依旧爽朗,只是不再为他而笑,林炤变得形单影只。
叶青荫偶尔会瞥见他独自在长椅上吃午餐,或是沉默地穿行在喧闹的走廊。她心里泛起些许不忍,可不知该如何打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
她也很庆幸,陈舒砚不喜欢自己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再被推下石阶。
起初叶青荫也会为柳依依胆战心惊,但谢蝉衣并没有找上门。
她以为这次就这么平安度过了,以至于变故到来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依附别人生存的墙头草。”
四月某天再正常不过的清晨,柳依依的桌面上被人用油漆写了这么几个绿色大字。
大家对字所展现的内容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解读,只是骇然于对方使用油漆的恶劣性。
柳依依的位置暂时无法坐了,邝沁宜说,“先去坐第二排第三个位置。”
“我不坐那!”柳依依的脸色瞬间惨白,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我,我站着就行……学校应该还有多余的课桌,我下课去搬。”
邝沁宜无法理解她这过激的反应,但也不强求,转向体育委员让他课间帮下忙。
柳依依在教室后面站了一节课,惊色未定。
叶青荫看向第二排第三个位置,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涌。
所有人对柳依依态度的转变只需要一个课间。
没有人明确指责她,但那种集体的、冰冷的忽视比任何直接的辱骂都更具杀伤力。
叶青荫看向蒲云芊,她正和男同桌偷偷摸摸看漫画,偶尔露出几声窃笑。
柳依依比谁都清楚蒲云芊的性子,自然没脸凑上去。她不怎么留在教室,可每次课间回来脸色都很奇怪,确切地说,是惊慌失措。
叶青荫知道掺和会引火上身,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终于在又一个课间,她见柳依依魂不守舍地往外走,便悄悄跟了上去。
她跟着那道仓皇的背影,穿过连廊。
心脏猛地一沉——
柳依依走向的,是笃行楼。那栋她曾从天台一跃而下,便开始循环的楼。
绕过幽森的廊道,拐进纵深的天堑。
没人来的地方,自然不算卫生区域。笃行楼与后山形成的狭窄天堑里,右侧山棱杂草下扬,就在那片杂草掩映下,藏着一扇破损侧门。
柳依依消失在荒草深处。
叶青荫加快脚步,一心只想跟上柳依依。
就在她即将踏入杂草下时,一道身影恰好走出。“砰”地一声轻响,两人撞到了一起。
叶青荫被撞得向后踉跄,手腕被那人抓住才稳住身形。她抬头,对上扈定则近在咫尺的脸。
“没事吧?”他问。
“对不起!”
“里面没人。”扈定则说。
叶青荫一愣,柳依依明明刚进去。
扈定则不打算解释什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一个不像样的念头回旋,叶青荫猛地抓住他,“你刚刚没看见有人进去吗?”
她问得直白,以至于看到扈定则转过来的冷然脸色时习惯性恐惧。
扈定则看了她几秒,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放回她的身侧,像归还一件易碎的瓷器。
“没有。”他垂眸,声音低沉,“这栋楼是废楼,没多少人愿意违反校规。”
笃行楼从叶青荫入校那天就是封禁状态,所有正门都已上锁并贴上“禁止入内”的标识。
“违反校规”四个字让叶青荫心脏骤紧。只要扈定则愿意,随时能让纪检部给她记上一过。
扈定则说完就走。
叶青荫僵立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手腕残留的力道挥之不去。
她望着杂草掩映的门,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上课前柳依依回来了,可是双脚明明在发颤,并不明显,却叶青荫知道只有遭遇过点什么才会这样。
中午下课,柳依依趴在桌子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叶青荫和蒲云芊像往常一样结伴走出教室。
校道上人群熙攘,路旁的迎春花已过了最繁盛的时节,花瓣零落。叶青荫猛地停下脚步,对蒲云芊说饭卡好像落在教室了。
她逆着人流往回赶,校园广播放起了歌,蒲云芊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见,半路还差点撞上陈舒砚,她拘谨地说了句对不起。陈舒砚眼神闪躲,只回了句没事。
叶青荫继续避开人群走,被迫迎着一副副陌生的面孔。不同的是,嘈杂的喧闹和一张张脸只心无旁骛地盯着前方道路,没有人为她停留,更没有人投来审视的目光。
她以为会释然,可这种被完全忽略的感觉反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柳依依正走向一个无人愿意靠近的是非之地。
放学十分钟了,教学楼还有不少人。叶青荫没有直接去班级,而是在能看到教室的环形对楼。
没多久,教室就只剩两个人。除了柳依依,还有林炤,难得端坐着扭头看向窗外。
符临月带着两个女生从楼梯口上来,径直推开了教室门。符临月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个女生去把刚直起身的柳依依拽向第二排第三个位置。
林炤回头看着她们。
符临月坐在桌子上,不知道跟林炤笑着说了什么,林炤沉默起身,朝柳依依走去。
被压在桌子上的柳依依,嘴被捂着,双手在挣扎,林炤走过去后顶替两个女生压制住了柳依依。
心跳猛地一滞——
林炤在扒柳依依的校服!
于此同时,一个女生走向后门,叶青荫越过她看到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符临月。
然后,教室后门被“哐”地关上。
可透过窗户,仍能看到林炤压在柳依依身上。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叶青荫的心脏,好像无数虫豸在啃食大脑。
她捏了捏颤抖的手,然后不顾一切沿着连接两栋楼的回环廊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教室狂奔。
柳依依的惨叫越来越清晰,叶青荫冲到教室门前,用力转动门把,却纹丝不动。
她用力捶打门板,掌心传来刺骨的疼痛。
门内传来符临月带着笑意的声音:“急什么?我们先好好教教她怎么伺候人。”
另一个女生嗤笑:“看他这熟练度,平时没少练吧?”
柳依依的呜咽声变成短促的尖叫,随即又被捂住,桌椅剧烈摩擦地面的声音像刀片刮在耳膜上。
“没有人吗?!”叶青荫哭喊,本就细软的声音被广播歌曲淹没。
“怎么帮人喊救命的声音都没我大啊?”
“你确定是在喊救命吗?”
……
叶青荫徒劳地捶打着冰冷门板,不堪入耳的笑骂和柳依依绝望的呜咽交织成网,将她牢牢钉在名为无力的刑架上。
“下一个就是你,叶青荫。”符临月的声音像一个诅咒,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
叶青荫停止捶打,扶着门板缓缓站起身,转向几米外那道冰冷的墙棱,被泪水浸湿的睫毛轻轻颤动,仿佛在做最后的诀别。
下一秒,她朝墙棱奔去——
像归巢的鸟,又像扑火的蛾。
意识开始模糊,倾斜的视角里教室门被拉开,叶青荫唇角释然:“对不起……”
全白的空间里,她依稀听见远方的校园广播响起,“下面播送一则通知:请各班班长于今日4月15日下午三点到会议室……”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