舴邦的陈府,就像郢水的穆府,都是当地的龙头。但与追名逐利的穆员外不同,陈员外醉心奇术,广纳门客,礼贤下士,对名利之事,并不感兴趣。陈员外膝下二子,长子病弱,家中事务,大都由次子打理。
陈府偌大,负责清扫宅院的加上闻青郢,总共七人,住在一间房里,铺盖挨着铺盖,半夜翻身,胳膊都能碰到。家丁叮嘱闻青郢,清扫宅院,边边角角都要顾及,然而有一处是不能去的,那便是大少爷的东厢房。大少爷自幼体弱多病,不能见风,极少见人,除了贴身的丫鬟,只有父母妻儿,还有二少爷能够探望。
闻青郢一一点头记下,天色已晚,同屋的其余六人逐渐收工,家丁交代几句,让他们带闻青郢熟悉熟悉,便离开了。
清扫宅院是个轻松活计,六人并不疲惫,有热情之人,拉着闻青郢攀谈起来,一名圆脸的小个子仆从尤为活泼,名叫“陈阿贵”。
陈府的仆从随主家姓,这点闻青郢也清楚,不过他向来不拘小节,家丁问时,随口说了一个“来”字,便叫“陈阿来”。
“阿来!”阿贵天生一张笑脸,颊边两个酒窝,“你饿不饿?刚刚在膳房没看到你。”
阿贵这么一说,闻青郢才觉腹中饥饿,近乎虚脱。他在海上漂流十日,被渔夫捞起,只喝了一碗姜汤,若非神体,怕是早已饿死了。
“应该还剩些,我带你去瞧瞧。”阿贵一眼看出闻青郢窘迫,笑着说道。
闻青郢真心谢过,跟着阿贵往膳房走去。阿贵不过十三四年纪,脚步轻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闻青郢是否跟上。闻青郢心下莞尔,便加快了脚步,跟阿贵并肩而行。
“阿来,你之前是哪里人?”阿贵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
“我来自郢水。”闻青郢说道,“不过郢水方言,我也不会。好在郢水外来人多,也就不显得格格不入了。”
“郢水?”阿贵惊叹一声,“千里之遥,阿来,你怎么来此地做工?”
“随遇而安罢了。”闻青郢微微一笑,“过些时日,就会走的。”
等养好了伤,逼出蛇毒,他便去寻找下一块神识碎片。此地清净,做些闲活,还有饭吃,闻青郢觉得甚是不错,就是住处略微拥挤,不过无伤大雅,倒也无妨。
阿贵却不相信,说道,“为人仆役,这一辈子,除非主家允许,府门都出不了,娶妻更是想都不敢想。阿来,你这温温和和的性子,不懂逗趣儿讨人欢心,更难出去了。”
“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哪来那么多规矩?”闻青郢话音未落,阿贵就急忙跳起来捂闻青郢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告诉周总管,免不了一顿责罚,咱们这活儿清闲,可有不少人眼红。何况签了契,就是陈家的人,咱们就算出去,也找不到活计。”
闻青郢心中又好笑又无奈,却也深知阿贵土生土长,与陈家签了主仆契,若是走了,只怕在舴邦混不下去。至于什么主仆贱民,那些契约,在闻青郢看来,不过是一张纸,若是在意,撕了便是,何况郢水与舴邦相隔万里,极少通信,只要不影响榕梧酒楼,闻青郢在此地是何身份,根本不足挂齿。
阿贵叹了口气,说道,“我家五个兄弟姐妹,我是幼子。五岁那年,家父忽染恶疾,没撑过去,家母日夜劳作,也病倒了。长兄当时十一岁,为了给母亲抓药,做主把我卖给了老爷,拿了五十两银子。后来听说,家母康复,如今仍然健在,长兄娶妻生子,姐姐们也遇到良人。我天生讨喜,在这里也过得很好,已经很满足了。”
闻青郢默默听着,伸手摸了摸阿贵的头顶。二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膳房,有仆从正在收拾东西,阿贵探进头去,笑嘻嘻地问道,“阿莲哥哥,还有吃的么?”
名叫阿莲的仆从走过来,笑骂一句,“臭小子,刚刚明明见过你,怎么又来讨吃?”
“哎,不是我,这是我们房里新来的阿来,错过了晚饭,带他来瞧瞧。”阿贵说道。
“阿来?”阿莲打量了一下闻青郢,笑道,“倒像个公子哥儿。好,随我来吧,还有一些青菜豆腐,带汤的,我再给你拿一张饼。”
“多谢。”闻青郢欣喜道。
下人的饭食,厨子也不用心,少有的一些荤腥早被一抢而空,剩下的青菜豆腐汤,更是一点油花也没有,寡淡至极。不过闻青郢毫不嫌弃,接过梆硬的烙饼,拂袖而坐,一口饼一口汤,吃得津津有味。
“这汤我是一口没碰,现在倒是被勾起了馋虫。”阿贵咂一下嘴,说道。
“你这新人,还真是不挑食,看似贵气,倒好养活。”阿莲笑着说道,“阿贵,别看他吃得香,你小子嘴刁,真让你吃,一口也咽不下去。”
“我哪里嘴刁?”阿贵跳脚。
“每次开饭,第一个往膳房冲的,哪回不是你?”
阿贵无话可说,端起闻青郢的青菜豆腐汤喝了一口,圆脸立刻皱得像闻青郢手中的烙饼。
闻青郢忍俊不禁,在阿贵震惊的目光中,又喝了口汤,咬了块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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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闻青郢和阿贵回到仆房时,其余五人已经睡下了。阿贵蹑手蹑脚地进去,借着窗外微光,爬上铺盖,解了衣裳,先行休寝。闻青郢却不着急,神目黑暗中也能视物,闻青郢坐到桌边,倒了一碗冷茶,不急不缓地饮了,待到月上梢头,才来到榻上,盘腿而坐,闭上双目,潜心修炼起来。
翌日,鸡鸣响过三轮后,众人渐渐醒转过来。闻青郢睁开眼睛,跳下床榻,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神清气爽,蛇毒已经炼化几分,如此一来,一月之后,便能恢复那五成神力了。
阿贵披上衣衫,明显没有睡醒,揉着眼睛,嘟囔道,“阿来,起这么早,你好厉害……周总管说,你负责正房,也就是老爷那边的几个院子,今日我先带你走一遍。”
阿贵在几人中年纪最小,带新人的活计,自然是落在他的头上。其余几人打过招呼,纷纷去干活了,阿贵带着闻青郢,也出了门。
阿贵负责西厢房,也就是二少爷的居所,二人用了早膳,拿上扫把等物什,先走向西厢房,迎面走来一个妇人,耳际簪一朵红花,扬着下巴,看似有些盛气凌人。
阿贵急忙弯腰行礼,恭恭敬敬地称呼二夫人,闻青郢也拱手作揖,跟着阿贵叫了一声二夫人。
“我那小蹄子又犯了错,气得我掀了桌子,阿贵,你快去收拾了,看着糟心。”二夫人说道。
“是,二夫人。”阿贵低头应声,语气谦卑,然而闻青郢察觉,阿贵指节微微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担心。
“你就是昨日新来的?”二夫人转向闻青郢,“把你安排到老爷那里,看来周总管很喜欢你啊。”
“不敢不敢。”闻青郢微微一笑,说道。
“老爷就喜欢你们这种文绉绉的人,不过老爷门客几十,你身为奴仆,就别想高攀了。”二夫人说道。
“在下知晓。”闻青郢说道。
闻青郢的态度让二夫人甚是满意,摆摆手,放二人走了。阿贵走出二夫人的视野,忽然加快脚步,急匆匆地往屋里跑去。闻青郢不明所以,跟了上去,一进房门,便明白了。
只见一个丫鬟跪在地上,一块块拾着碎片,地上的碎片混着饭菜,姑娘一点点拾起,手上沾满油污,还在淌血。
“阿玥姐姐!”阿贵跑过去,拉起丫鬟,“我来吧!你快去歇息!”
丫鬟阿玥本来还好,一见到人,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早膳里有韭菜,你也知道,二夫人不喜韭菜,我走得急了,没打开看,二夫人便大发雷霆……”
“没事的,阿玥姐姐,二夫人气已经消了,你先去歇息,这些我来收拾。”阿贵说道。
“二夫人不喜韭菜?”闻青郢帮忙收拾东西,随口问道。
阿贵看了闻青郢一眼,又四下打量一番,才压低声音,小声道,“阿来,这件事你得上心。韭菜也叫起阳草,二少爷与二夫人,成亲三年没有子嗣,反倒是病恹恹的大少爷,孩儿已经八岁。二少爷和二夫人什么方子都试过了,全部无济于事,现在二夫人见到韭菜,就觉得别人故意拿她打趣。二夫人脾气不好,阿来,这件事你可要记清了,千万别触了二夫人的逆鳞。”
“好。”闻青郢垂目,应了一声。刚刚一见,这二夫人身体健康,并无隐疾,生不出子嗣,恐怕是那位二少爷的原因。
“二少爷出了远门,过些时日回来,二夫人最是离不开二少爷,恐怕天天折腾下人。阿来,最近走路,还是绕着西厢房吧。”阿贵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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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收拾了地面,阿贵给阿玥稍作包扎,安慰了几句,如此一来,耽搁了时间,二人急匆匆打扫完庭院,便往闻青郢负责的正房赶。
正房屋内丫鬟收拾过了,陈员外正与门客下棋,另有一门客在旁边抚琴,悠闲自在。丫鬟示意阿贵和闻青郢小声些,莫打搅了员外,二人便不多打扫,稍微捡了捡地上落叶,就离得远了些。
“自打我来,日日如此。老爷过的日子,估计神仙都要眼红了。”阿贵说道。
“抚琴下棋,品茶焚香。”闻青郢遥遥望着屋内情景,笑叹一声,“陈员外的日子,的确是神仙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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