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闻青郢借口洒扫门庭,与陈员外作别,独自回房,关上了门。
“剥命术,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闻青郢盘腿坐于榻上,两手捏诀,合上双目,“要赶紧恢复一些神力才行。”
数个时辰倏忽而过,闻青郢睁开了眼睛。门外传来窸窣的声音,闻青郢一眼扫去,只见门口一个人影,低头垂手,也不敲门,一动不动,静静站在那里。
闻青郢吓了一跳,抬手抚胸,自言自语,“世风日下,怎么都爱吓人。”
语毕,闻青郢起身,正欲开门,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取出画卷,揣进了怀里。
“承影封印难解,此画流传百年,承载了世人的敬畏,倒也勉强能用。”闻青郢边说边走向门口,忽然顿住了脚步。只见门外那人身形矮小,绝对不是陈百书。闻青郢神目微眯,仔细一瞧,顿时大惊,大步跑过去,猛地拉开门,那人便直挺挺倒下,重重摔进了闻青郢怀里。
只见这人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喜庆的圆脸,昨天见时,还白里透红,信誓旦旦地要去修仙除恶,然而此刻,却身体僵直,面色铁青,双目紧闭,唇边一道干涸的血迹,顺着下颌蜿蜒而过,全然没了昨日的讨喜模样。
“阿贵!”闻青郢急切地喊了一声,抓住少年的脉门,甫一探查,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一把抱起少年,疾步回房,将他放在了榻上。
此时此刻,闻青郢也不顾耗费神力了,面色严肃,手指如风,连点阿贵胸口几处大穴,带出道道残影,最后单手成掌,猛地拍在阿贵胸口,至纯神力汹涌而入,阿贵僵直的身子渐渐软绵下来。待到阿贵全身关节不再僵硬,闻青郢立即收手,抓住阿贵肩头,让他背靠墙面,闻青郢盘膝而坐,抬起阿贵的手掌,二人双掌相对,闻青郢急速运转神力,将积累二日的神力在阿贵与自己体内疯狂循环,直到第九个小周天循环结束,阿贵身体巨震,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阿来?”阿贵气若游丝,喃喃道。
“没事了,好好休息吧。”闻青郢温声安慰,扶着阿贵的肩膀,让他平躺下来,“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刚刚发生何事?我本想来找你,不料在门口遇到了二少爷,然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阿贵说道,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又有一种暖洋洋的气流,极温极和,在全身经脉游动,和畅如风,涤荡经络,令人飘飘欲仙。
门外忽然传来鼓掌声,陈百书面无表情地拍着巴掌走进来,说道,“闻先生,倒真有一些本事。我还怕你病病殃殃,一个人不够,本想加上这个小厮,没想到竟让你救活了。”
“生剥人命,陈百书,此法相当恶毒,报应极重,不止你自己断子绝孙,只怕陈百礼的孩儿,也活不过十岁了!”
“胡说!”陈百书脸色大变,喝道,“一派胡言!有什么罪孽,我一人承担,跟兄长有什么关系!”
闻青郢眉头一皱,“你为兄长续命,他自己竟然不知?”
“兄长光风霁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竟敢咒他孩儿!”陈百书低吼,“今日一见,兄长顽疾恶化,一刻也不能拖了,不管你有什么本事,我定要将你带走!”
话音刚落,陈百书猛地前冲,一掌劈向闻青郢,只见那掌心铁青,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烟气,阿贵大惊,喊道,“阿来小心!我便是中了这掌,昏了过去!”
闻青郢面色严肃,脚下生风,身子带出一道残影,避了过去。陈百书一击不中,又是一掌,劈头盖脸而来,闻青郢神力不支,被擦到肩膀,右边身子顿时麻木。
陈百书大喜,收手而立,等了片刻,见闻青郢并未变成僵尸,大为震惊,双掌如风,又向闻青郢劈来。
闻青郢继续闪躲,陈百书步步紧逼,忽然,只听得唰的一声,一幅蓝发红脸的武神画像拦在了二人中间。
闻青郢手持画卷,将所剩无几的神力全部灌注于上,口中喃喃念诀,在陈百书惊骇至极的目光中,那画中之人竟然动了,蓝发红脸的战神怒吼一声,众人只觉头脑巨震,眼前一花,战神已经跃出画像,迎风暴涨,足足长到两丈之高。房屋被他顶起,瓦片簌簌而落,战神一脚踏在地上,青石板纷纷碎裂,陈百书和闻青郢直接站立不住,双双跌在了地上。
“何人召我出来?”战神声音浑厚,双目如电,在二人身上来回扫射。
“闻,闻战神!”陈百书大骇,纳头便拜。
“是我召你出来。”闻青郢站起身来,面色古怪。此情此景,也出乎他的预料,没想到这画中战神,被世人膜拜百年,竟真以为自己是闻雁来,生出了如此能耐。
“召我出来,所谓何事?”战神声如洪钟,觑着闻青郢,说道。
闻青郢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指着陈百书,开口道,“此人善用剥命术,生剥人命,强行为其兄长续命,还请上仙主持公道。”
“闻,闻战神饶命!在下……小的只是一心喜爱兄长,不愿兄长早逝,才出此下策,望闻战神看在小的一片赤心,放小的一马!”陈百书以头抢地,声如秋蝉,连连求饶。
“你兄长的命是命,其余人就不是么?”战神大怒,俯身抓住陈百书的脖颈,生生提起,陈百书与这张满面虬髯、獠牙巨口的脸只有一手距离,直吓得两眼翻白,几欲晕厥过去。
“上仙且住。”闻青郢忽然出声,“此人每月使用剥命术,按照常理,他的兄长应当生龙活虎,但如今依旧不敢见风,其中定有蹊跷。”
战神一双肆意生长的浓眉皱起,思考不语。闻青郢见状,提议道,“剥命术需要阵法,这阵法想必在后山之中,不妨让他带路,同去一探究竟。”
战神颔首,提着陈百书,闻青郢跟在身后,阿贵竟然也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抓住闻青郢的衣袖,定要一同前去。
“阿贵,你尚未痊愈,还是留在此处。”闻青郢无奈。
“我定要去!”阿贵眼神极亮,“有闻战神在,不会有事的!我已下定决心,惩奸除恶,这次闻战神亲自主持公道,绝不能错过!”
闻青郢看着阿贵的眼神,终于屈服了,拉起少年的手,抬头向两丈高的战神说道,“上仙,想必你也听到了,阿贵这孩子,定要跟你走。我已力竭,怕是背不动他,恳请上仙……”
闻青郢话未说完,阿贵便惊恐地捂住了他的嘴。那高大的战神看了两人一眼,忽然伸手拎起阿贵和闻青郢,让他们坐在了两侧肩头上。
阿贵又惊又喜,激动得满脸通红,闻青郢近距离看着战神蓬松的虬髯,还有冲出耳孔的茂盛耳毛,默默移开了眼神。
高大的战神从陈府离去,背后遥遥跟了一长串尾巴,全是既惊恐又好奇的百姓。还有几人,紧紧跟在战神背后,仔细一瞧,其中有陈员外、二夫人等人,还有一个满脸病容的男子,长相与陈百书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陈百礼了。
陈百书被战神拎着,磕磕绊绊地指着方向,战神一步七尺,进入深山,很快到了地方。只见这是一个山谷,谷底一片平地,画着一个巨大的阵法,旁边堆砌着无数尸骨。
“此处有风吹过,尸身只会风干,不会腐烂发臭。”闻青郢看着那些干尸,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便是这里了。”陈百书讷讷说道。
“除了被害的门客,只有你一人来过?”闻青郢问道。
“是。”陈百书点头。
闻青郢从战神肩头一跃而下,绕着阵法走了一圈,摇摇头,“非也。这里每月都有人用黑狗血擦拭阵眼,阵法翻转,这剥命术,对接受者来说,反倒成了夺命术了。”
“怎么可能!”陈百书大骇,在战神手中连连挣扎,“此地只有我一人知晓!到底是谁害我兄长!”
“刚刚遥遥瞥到你兄长,”闻青郢说道,“他原本只是体虚,缠绵病榻,是因为你这翻转的邪术,损了他的寿数。”
陈百书疯狂摇头,破口大骂,看似完全不信,实际已经信了大半,才会如此歇斯底里,虚张声势。
“孩儿!”
“夫君!”
陈员外等人翻过山头,终于到了,二夫人顺着山崖下滑,打了几个滚,疯了似地往陈百书跑,抓住战神的腿,拼命捶打,嘶声尖叫。
“百书,你!……你这是何苦!”陈百礼被几名家丁抬着,泪流满面,挣扎着起身,话没说完,偏头咳嗽几声,悄悄擦去掌心咳出的血迹,苍白的脸上,只有双颊泛着病态的嫣红。
“兄长!”陈百书痛哭流涕,又看了眼拼命撕打战神的二夫人,满脸凄凉,“娘子……”
“滥杀无辜,你们还有脸哭!”阿贵站在战神的肩头,叉腰大喊,“装什么情深义重,不要脸!”
“是你涂的黑狗血吧?”闻青郢看着二夫人,忽然开口。
几人皆是一愣,捶打战神双腿的二夫人哭声戛然而止,满脸惊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娘子,你……”陈百书面如死灰,讷讷道。
“我,我,”二夫人捂住脸颊,崩溃大哭,“夫君,三年前,我们本有一个孩儿,可是那日你用完邪术,这孩儿便没了……后来我翻阅古书,知道黑狗血能改阵,便每月来涂,只盼大哥快快归西,我也好做个母亲……”
陈百书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陈员外和陈百礼满脸是泪,委顿在地上。
“若我不涂黑狗血,大哥很快就能好起来,夫君是否就不会杀这么多人了……”二夫人痛哭,“夫君,我对你情深意切,只盼有一个孩儿,落得如此下场,是我对不起你,今日我便以死谢罪,你我来世再做夫妻!”
二夫人呜呜咽咽,众人听不清楚,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二夫人已经用簪子捅穿了喉咙。
“娘子!”陈百书目龇欲裂,死命挣扎,大吼。
“弟妇的性子,向来如此刚烈。”陈百礼仰天长叹,捂住了脸庞,“我烂命一条,早已自暴自弃,百书,这次你真的错了!”
“是我的错,”陈员外老泪纵横,“我沉迷玩乐,不曾发觉你们的心思,都怪我……”
陈百书垂头看着二夫人尸身,鲜血四溅,只有腕上翡翠玉镯折射日光,碧绿澄明。陈百书忽然不再挣扎,被战神拎在掌中,一动不动,神情呆滞,像一条死鱼。
“你们固然可悲,但是那些枉死的人更加可怜!”阿贵忍不住大声说道,“二夫人和老爷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千错万错,都是二少爷一个人的错!你草芥人命,滥杀无辜,这些罪孽,万死难赎!”
陈百书不言不语,仍是低头,愣愣地看着二夫人的尸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懦夫!”阿贵怒了,转向战神,说道,“闻战神,你快快把他杀了,替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高大的战神颔首,手指用力,咔的一声,捏断了陈百书的脖颈。陈员外与陈百礼都涕泪横流,却均未阻止,只是撇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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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的家丁收拾了陈百书和二夫人的尸身,默默离开了。阿贵却没走,仍是坐在战神肩头,激愤之情尚未平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上仙,此间事了,若是无事,便回画中吧。”闻青郢抬头看向战神,微微笑道。
战神眉头一皱,正欲拒绝,闻青郢忽然一跃而上他的肩头,凑近耳边,轻轻说道,“你并非闻雁来,本尊的话,你敢不从?”
战神瞳孔巨震,膝盖一软,便欲跪下,闻青郢连忙制止,在他耳边笑道,“这次做的不错,多谢了。回头把你挂在我的酒楼。”
战神急忙颔首,将肩头阿贵放到地上,乖乖回到了画中。
“阿贵,不如把这些人埋了,入土为安吧。”闻青郢指着门客们的尸身,说道。
“阿来,你不帮忙?”阿贵受神力温养,已经好多了,挽起袖子,挖了一会,抬头问道。
“不了,我有些累。”闻青郢背靠一棵树,勉强支着身子,悄悄摸了摸右手。与陈百书打斗之时,右肩中了一掌,虽然及时锁住了肩膀穴位,阻止掌力蔓延,但是神力不支,无法祛除,整个右臂早已僵直,隐在袖中的皮肤泛着浓重的铁青。
而且,一直压制的蛇毒,由于神力透支,似乎开始反弹了。
闻青郢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血液,拿手背擦了擦嘴角,一抹鲜红悄然印在了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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