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外,温鸣涧疯狂叫嚣,无数神法攻在无为行天阵上,火星四溅,震耳欲聋。山洞之内,二人却陷入了一片沉寂,连无渡双手抱胸,看向闻青郢,闻青郢则垂眸盯着阵法,面无表情。
“到底听不听?”连无渡不耐道。
“不听。”出乎连无渡意料,闻青郢说道,“八千武神,天罗地网,你在想什么,我心里清楚。”
“八千武神,凭借你我,定然逃不出去。”连无渡被闻青郢看破,无谓地耸肩,说道,“闻雁来,吸收了碎片,施展幻影术逃跑吧,不用管我。”
“一派胡言!”闻青郢怒道,“绝无可能!”
“那你想怎样?”连无渡说道,“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温鸣涧,放过世间最后一个魔族?别太天真,千年以来,神魔早已结下血海深仇,这八千武神,是冲我来的。闻雁来,你不必内疚,要怪就怪我自己,偏要跟你前来,自寻死路。”
“弃你独走,绝无可能。”闻青郢冷冷道。
“能力不大,口气不小。”连无渡冷笑,“七成神力,也就与我旗鼓相当,吸收了这块,最多九成。闻战神惊才绝艳,单独打斗,自然无人能敌,但是八千武神一拥而上,怎么,闻战神是想体会万箭穿心的感觉吗?”
闻青郢不语,阵法金光闪闪,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眉宇间温和不再,透着一股凌厉肃穆。
“生死契为何公平,”连无渡移开眼神,不看闻青郢,自顾自开口,“是因为我早想压制天性,不再噬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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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无渡说,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
他原来没有名字,被人族夫妇收养,丈夫姓连,又有一个兄长,便叫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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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二十成年,才会出现嗜血本能。连无渡无父无母,幼时被连姓夫妇收养,天天厮混于人族之中。连父是一名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母大家闺秀,体质弱不禁风。连无渡自幼力大无穷,极其早慧,有过目不忘之能,人人羡慕连父捡到了宝,无论是谁,见面都要称赞一句。
连父见惯了官场黑暗,只是摇头,敷衍几句,回家后,却对连无渡正色道,“孩儿,你天生非池中之物,但江湖险恶,官场暗流汹涌,为父不愿你去蹚那些浑水。你能安安稳稳,娶妻生子,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为父便心满意足了。”
连无渡的兄长连风华,性情活泼,晃过来揽住连无渡的肩膀,说道,“爹爹此言差矣,二弟何等人物,日后飞黄腾达,全家享福。二弟,我今日去买了知味斋的糕点,花了五两银子,心疼极了,别听爹爹的话,你要努力,加官进爵,给兄长把知味斋包了!”
连父又好气又无奈,一敲长子的额头,“有本事自己读书,考个进士,别整天在你二弟耳边吹风!”
连风华往连无渡背后一躲,笑道,“爹爹,孺子不可教也,你还是多多关心二弟吧!对了爹爹,告诉你一个喜讯,你很快就要当祖父了!”
连父一愣,随即抚掌大笑,握着长子的手,“琴儿有喜了,什么时候的事?”
“便是方才,医师还没走呢。”连风华满脸幸福,引着连父和连无渡往内室走,“二弟也快成年了,冠礼那日,给二弟重新取名吧。连二这名,太不走心,真不知爹爹你当年到底怎么想的!”
“十年多前,我在雪地捡到他时,已经冻僵了,只剩半口气吊着。”连父长叹一声,“起个贱名,盼他命硬,能够顺利熬过此劫。连二,风华说得对,是时候给你取个中听的名字了。”
连无渡自幼沉默寡言,只是听着,心中却很高兴。连风华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中看不中用,天天拉着连无渡看话本,听小曲,连父连母倒也纵容,转眼之间,数月已过,到了行冠礼那日。
“冠礼之后,便是成年。”连母双眼含笑,看着连无渡,“如此仪表,不知日后带回一个多好看的姑娘,琴儿也好有伴,不再孤单。”
连无渡面上带笑,却有一种极其诡异的冲动,眼眸暗红,不由自主地看向母亲的侧颈。
“孩儿,你哪里不舒服么?”连母起身,担忧道。
“无事。”连无渡极力压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连母急忙来扶,一股极其香甜的血气忽然涌入连无渡鼻腔,连无渡头脑发蒙,犬齿急速生长,眼前只余一截柔软的侧颈,连无渡盯着那微微跳动的血管,忽然失了神智,一把掐住母亲的脖子,掰过她的头颅,狠狠咬了下去。
鲜血入体,掌下猎物只是轻轻挣了挣,便不再动弹。过了片刻,连无渡丢下手中人皮,双眸闪着诡异的红光,一步步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外室的连父也变成了一张人皮。
魔族成年,需以鲜血洗礼。连无渡天赋异禀,不是寻常魔族,两名活人的血气,全然不够。失了神智的连无渡两眼无神,循着长廊,向厢房走去,推门而入之时,一名青年男子正捏了一块糕点,还未往嘴里送。
“哎呀,二弟,”青年男子嘿嘿直笑,一口把糕点送入嘴中,声音含混,说道,“爹娘特意给你买的知味斋,打算冠礼之后送你,我一时嘴馋,偷一块吃,你帮帮兄长,莫要告诉爹娘。”
话音未落,连无渡已经扑了上去。青年男子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连无渡,笑道,“多大的人了,比兄长高一个头,还要讨抱,也不怕羞……”
颈间忽然传来剧痛,青年怔住,骇然看去,对上一双冰冷的暗红眼眸。
“二弟……”
不过多时,连无渡立在原处,捧着一张人皮,意犹未尽地舔舐嘴角。
门口传来当啷一声,一名女子挺着肚子,满脸惊恐,急急转身逃走,却不小心跌了一跤。连无渡纵身一跃,捞起女子,女子满脸是泪,拼命挣扎,口中高声喊着“风华”二字。
连无渡蹙眉,伸掌捂住女子的嘴巴,猛地低头,锋利的犬齿瞬间嵌入女子白皙的脖颈,女子剧烈挣扎,很快没了动静。
片刻之后,连无渡丢下手中人皮,双眸渐渐回到漆黑。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之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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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青郢盘膝而坐,眼睫微微颤抖。连无渡语气平淡,闻青郢却知晓其中蕴含着多大的痛苦。
“我本想偿命。”连无渡说道,“刀架在脖子上之时,忽然想起父亲教诲,想起千万如同父母兄嫂这样的无辜者,便咬了咬牙,苟活下来,余生只有一事,镇压魔族,不再伤害无辜百姓。”
连无渡继续说道,“没有人比我更恨自己,我给自己取名连无渡,无人渡我,此生注定活在悔恨之中。我与花重烟相识,共同镇压魔族,但是无论救下多少人,都无法弥补曾经罪孽,我的父母兄嫂,永远不会回来了。”
闻青郢起身,默默不语。阵法最后一丝金光消失,神识碎片光芒大涨,照亮了整个山洞。
“我不愿噬颈。”连无渡凑近闻青郢,附耳低笑道,“谢谢你啊,闻雁来,圆了我的夙梦。”
低沉的声音擦过耳尖,闻青郢微微愣怔,连无渡高大的身量挡在眼前,忽然出手如电,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闻青郢瞳孔巨震,连无渡掌心,赫然一片闪闪发光的碎片,正是他的神识。闻青郢急速后退,奈何只有七成神力,刚刚又分了神,连无渡这掌使了全力,神识碎片陡然与身体接触,闻青郢只觉灵魂巨震,眼前一片混沌,昏倒之前,只见连无渡的背影。
“闻雁来,我不后悔。若你独自前来,除非放弃碎片,否则失去意识,温鸣涧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连无渡忽然折返,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镯,戴在已然昏迷的闻青郢手上,淡淡说道,“花重烟的魂境,就交给你了。身为魔族,不入轮回,连某此生唯一至交,闻雁来,今与君诀别,从此阴阳两隔,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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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行天阵终于碎裂,连无渡纵身一跃,站在了半空。
“虽千万人,吾往矣。”连无渡自言自语,嗤笑一声,负手而立,看向温鸣涧,扬声道,“温战神,有胆就来单挑?带这么多下属,比起闻雁来,你真像条仰仗人势的狗。”
温鸣涧横眉立目,怒视连无渡,整个人气得发抖。连无渡眉毛一挑,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伸出指尖,轻轻勾了勾。
“别中他奸计,一起上!”一名神仙大吼。
温鸣涧颔首,猛一挥手,温家军奋勇当先,温鸣涧与祝衡茅身先士卒,向连无渡冲来。连无渡双眸暗红,魔气骤然爆发,凝成根根利刃,如同箭矢,急遽飞出,实力稍逊的神仙,被利刃射中,登时连声哀嚎,跌落半空。
温家军之外,其余武神也动了,千百样兵器,毫不留手,一齐向连无渡攻来。有善音律者,神音穿耳,扰乱思绪,连无渡反应迟滞一瞬,一只回旋镖角度刁钻,嚓的一声刺入了连无渡肩头。
温鸣涧抓住机会,长剑出鞘,猛地刺来,连无渡猛地后撤,剑尖割断了衣袖。祝衡茅潜伏多时,早在背后等候,一掌劈向连无渡后心,紫色神力闪耀,结结实实打在了连无渡背上。
“噗嗤”一口鲜血吐出,连无渡身形却毫不迟滞,魔气凝成大刀,猛地回削,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刀砍下了祝衡茅的手。
“衡茅!”温鸣涧目眦欲裂,猛地一推剑柄,长剑发出凌厉的剑鸣,直刺连无渡面门。连无渡侧身躲过,剑尖划破脸颊,深可见骨。温鸣涧一招即收,飞身捞起祝衡茅,急退数丈,连点祝衡茅胳臂穴位,止住了汹涌喷出的鲜血。
连无渡伸出舌尖,舔了舔淌到嘴角的血液,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谁还想断手?”
一时间,无人敢动。连无渡哈哈大笑,状若疯魔,八千武神,竟被他一人骇住,此番壮举,若是魔族犹存,定会流传千古。只是这帮神仙爱慕虚荣,虚伪至极,只怕史书记载,定会删掉此举,反将祝衡茅断手之事,写得感天动地,再加上他们一贯的牺牲戏码,把技不如人写作舍己为人,广为传颂。
“列阵!一起上!”温鸣涧安置好祝衡茅,飞回半空,疾言厉色,大吼道。温家军训练有素,不出片刻,呈包围之势,排山倒海而来。
连无渡双掌猛然相合,以他为中心,魔气四溢,涤荡数里,挥霍至极,温家军的阵型被魔气冲散,人仰马翻。
虽是如此,却被一名武神抓住了空子,那人善始暗器,一只袖箭,裹挟着神力破空而出,穿透层层魔气,唰的一声,钉入了连无渡胸口。神力入体,心脉重创,连无渡眼前一黑,温鸣涧一剑刺来,闪避不及,只移开数寸,长剑穿胸而出,温鸣涧一击而中,绝不松手,神力急遽涌入,与连无渡体内魔气激烈冲突,连无渡口吐鲜血,满脸狠厉,猛地运掌,一掌击在剑身上,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剑身折断,连无渡猛地腾起,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与温鸣涧拉开了距离。
“强弩之末,冲!不必留下活口!”温鸣涧大吼。
无数神兵利器,裹挟着神力,从四面八方飞来,连无渡极目而望,入目所及,全是神仙,八千武神,覆盖了整片天空,无论他如何英勇,都是蚍蜉撼树。
魔力几近枯竭,连无渡望一眼山洞入口,猛一咬牙,燃烧本元,生生挤出极盛的魔气,无数神兵利器,全部湮灭,化为齑粉,飘散空中。众神面色剧变,满脸惊慌,连无渡面色惨白,剧烈喘息,扶着膝盖,勉强立于半空。
“一炷香了,怎么还没醒!”连无渡望一眼山洞,低声自语。
破空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连无渡满眼鲜血,入目一片血红,不能视物,稍一犹豫,躲避不及,无数回旋镖如同夜鸦,盘旋而过,连无渡忽然脚踝剧痛,两只回旋镖极其精准地挑断了脚筋,连无渡登时站立不住,急遽坠落,砰的一声,摔在山壁上。
此处距祝衡茅不远,断手的副将满脸狠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瞅准时机,伸指一弹,一枚极小的珠子,落入了连无渡口中。
那珠子入口即化,梅花清香馥郁,连无渡一怔,未及反应,本就残破不堪的经脉忽然寸寸炸裂,血肉模糊。
连无渡眼前一片漆黑,捂着胸口,呕出大片大片的鲜血。众神趁势而上,无数玄妙神法,铺天盖地而来,连无渡动弹不得,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忽然,一道凌冽的剑气自山洞射出,众神只觉眼前一花,闪过一抹猩红,无数神法顿时湮灭,一人手执长剑,挡在了连无渡身前。
“你终于醒了……”连无渡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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