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
人间,韶野,酒楼。
一男一女风尘仆仆,走进酒楼,男子黑衣劲装,女子英姿飒爽。二人几乎无话,甫一坐下,要了一些顶饱的饭食,一言不发,埋头苦吃。
酒楼沸沸扬扬,传闻骁骑将军造反,攻占慕梁,斩杀慕梁王,自立为皇。骁骑将军此举,举世皆惊,世人不敢直呼其名,不约而同以女帝相称。女帝与大烨针锋相对,世人本以为大烨新皇定会发兵征讨,不曾想大烨新皇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动静。
于是民间又传起一些桃色轶事,女帝本是新皇的贴身女侍,走到这步,定有新皇在背后推波助澜。说什么自立为皇,不过是大烨的后花园罢了。
衙门严禁议论此事,酒楼人多耳杂,时不时有官差来此巡视。酒楼老板苦不堪言,连夜请了说书先生,整日在酒楼说书,堵住众人的嘴,才免了许多无妄灾祸。
今日说书先生来迟了些,提着袍子,急急跑来,一屁股坐下,醒木一拍,高声讲道,“上回书说到,马嵬坡赐死之后,玄宗皇帝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黑衣男子心不在焉,狼吞虎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说书人讲述皇帝与贵妃的凄美爱情。忽然听到一句诗,黑衣男子忽然怔住,抬起头,正对上女子红了的眼眶。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黑衣男子猛地把木筷拍在桌上,说书人吓了一跳,见男子并无发作的意思,才敢继续讲述下去。
“走罢。”女子低声道。
黑衣男子颔首,二人将未动的饭食打包,转身便走。说书人偷眼瞧着他们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
“却说那道士,着实有些本事。”说书人继续讲道,“海上有仙山,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仙子绰约,说来也巧,其中一人呢,道号太真,正是那玄宗皇帝的心上人,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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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男一女,正是华苍颜与厉彩凤。
厉彩凤诡祖之毒已解,同华苍颜在人间游历,两人四处寻找闻青郢的踪迹,数月倏忽而过,始终杳无音讯。
二人几乎失了希望,心中却仍隐隐有一丝期许,盼望同螭蛟后那次一样,在一个酒楼,遇到一位替人解忧的公子。
只是解忧公子,早已消失于江湖。
韶野是一座古城,城外有一个古战场。二人行走在街上,恰逢五日,百姓赶集,男女老少,热闹非凡,车马不通行。华苍颜心下烦闷,一路疾行,厉彩凤紧跟其后,忽见不远处,一家包子铺排着长队,末尾赫然一个木簪素衣的身影。
华苍颜心头一震,抢上前去。只见那人一袭干净朴素的布衣,肩头立着一只金赤小鸟,背影悠然,从容不迫。
“闻——”华苍颜张口便喊,声音却卡在喉中。天知道他们二人数月以来,认错多少人,此刻见到如此神似的背影,却心生怯意,叫不出口了。
那人若有所觉,回头,华苍颜与厉彩凤同时神情巨震,面色狂喜,一左一右抢上前去。
“哎,好久不见。”那人眉眼含笑,说道,“你们也来买包子么?”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正午日光极盛,照在他的脸上,也未增添几分生气。他的脖颈上缠着一圈白棉布,隐隐能看到渗出的血迹。
“闻老板,你,你的脖子,怎么回事?”华苍颜指着闻青郢的脖颈,磕磕巴巴地问道。
“哦,”闻青郢一笑,摸了摸侧颈,“无事,养了只大狗。”
华苍颜和厉彩凤皆是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闻青郢已经移开话题,笑道,“既然你二人来了,便随我到落脚处,饮一杯茶,如何?”
华苍颜与厉彩凤跟着闻青郢,走进一家客栈,一路走到二楼尽头的房间,闻青郢伸手敲了三下,才推开房门。
甫一开门,华苍颜只觉一阵劲风,寒毛倒竖,一件暗器疾如雷电,有摧枯拉朽之势,直冲面门而来。华苍颜大骇,急忙举臂格挡,闻青郢手指一伸,捏住暗器,华苍颜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茶碗。
“连无渡,你就这样招待我的客人么?”闻青郢满脸无奈,把茶碗放在桌上,倒了淡茶,招呼华苍颜和厉彩凤,“茶水尚温,你二人先饮,我再去烧一些水。”
桌旁端坐一人,冷冷地看着华厉二人。只见这人身量高大,却形销骨立,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极其可怖,能止小儿夜啼。
“让他戴个面具遮一遮,偏是不肯。”闻青郢摇头叹息,“倔强,倔强。如此招摇,不怕引来贼人?”
“你若不限制我的自由,我自是肯戴。”连无渡冷哼。
“重伤未愈,一日无血便会昏迷,还想到哪儿去?”闻青郢无奈,“老实在客栈待着,等我找到最后一块碎片,再从长计议。”
“自深渊离开,已经十余日,找个碎片而已,怎如此费劲?”连无渡满脸不耐。
闻青郢微微蹙眉,面露困惑,摇头道,“我也不知。明明感应就在此处,却始终不得其门。怕是有什么古怪,镇压了这块碎片。”
“什么东西能镇压你的碎片?”连无渡皱眉,“莫不是天天嗜血,让你感应变钝?早让你别再管我,你却偏偏把脖子往我嘴边送,闻雁来,你当真是脑子有病。”
闻青郢被气笑了,一捶连无渡肩头,说道,“当初只有一丝神力,我也能感应碎片,别整天胡思乱想,养伤要紧。”
华苍颜与厉彩凤插不上话,但听二人对话,也明白了大概。厉彩凤忽然开口道,“闻先生,你没事就好。朝云姐姐也在找你,我给她传个讯息,如何?”
“朝云在找我?”闻青郢一怔,随即苦笑,“害她也卷入此事,实在惭愧。”
“朝云姐姐找你,是想帮你。”厉彩凤说道,“神帝下令,捉拿魔君,若是被别人抢先寻到,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闻青郢长叹一声,默默无言。厉彩凤唤来朝云豢养的灵鸽,此鸽一日千里,厉彩凤绑好密信,将朝云仙子的模样刻于灵鸽脑海,手一松,灵鸽便扑棱棱飞了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房门猛地被推开,闻青郢脸色大变,唰地起身,拦在连无渡身前。
“雁来!”来者二人,一男一女,见到闻青郢,皆喜出望外。
闻青郢承影显形,面沉如水,盯着温鸣涧,万分戒备。温鸣涧看着闻青郢,眼睛发红,吞了吞嗓子,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唤了一声“雁来”。
“温鸣涧,单枪匹马,是来领死么?”闻青郢冷声道。
“雁来,有话好好说,鸣涧不是你想的那样!”朝云仙子急忙上前,压下闻青郢握剑的手腕,“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有何误会?”闻青郢冷笑,“温鸣涧,今日朝云也在,我不愿与你厮杀,你赶紧走人,任你好好准备,过不几日,我便亲自去神界,当着所有神仙的面,替所有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温鸣涧怔在原地,朝云仙子也迷茫不解,还是厉彩凤一拽朝云仙子,把她拉到身边,恨声道,“朝云姐姐,你莫要被他骗了!我还未告知与你,我厉家一百零七口人,就是死于这位温战神之手!”
此言一出,温鸣涧与朝云仙子同时大惊。温鸣涧急赤白脸,一时说不出话来,朝云仙子握着厉彩凤的手,连连摇头,急声道,“妹妹,鸣涧绝不是这种人,一定有人故意栽赃,谁传的谣言,我现在就去查个明白!”
“是我说的。”闻青郢面无表情地开口,“徐城功德小君被杀,厉家惨遭灭门,千年前小凤小蛇险些遇害,还有你亲手给我的毒酒,温鸣涧,你还想如何狡辩?”
“我,我……!”温鸣涧脸色煞白,心中委屈万分,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解释,下意识上前一步,去拉闻青郢的衣袖,浑不设防,全身尽是破绽。闻青郢忍了又忍,才没有拿剑刺他,猛地甩开温鸣涧的手,后退一步,举起承影,横在二人之间。
“等等,雁来,你说什么毒酒?”朝云仙子问道。
闻青郢看着朝云仙子,叹息一声,说道,“凰珠。梅花酒里有凰珠。”
朝云仙子大惊失色,颤声道,“凰珠?不是连无渡?”
“不是连无渡。”闻青郢摇头,朝云仙子和温鸣涧登时面色灰败,尤其是温鸣涧,失魂落魄,身体一晃,站立不稳,扶了一下墙壁,才没有跌坐在地。
“装模作样。”连无渡忽然嗤笑一声。
“闭嘴!”温鸣涧心头无名火起,厉声喝道,“你吸干雁来血气,何尝不是趁人之危!”
“我与他生死契约,用不着你来置喙。”连无渡满脸嘲讽,说道。
温鸣涧神情巨震,难以置信,看向闻青郢。闻青郢看着昔日好友如此狼狈,心中一时复杂万分,叹道,“温鸣涧,不必再演了。生死契约,你早已心知肚明,不然如何栽赃陷害。神魔大战千年不止,你可知多少人受苦受难?”
“我不知晓,雁来,你说的那些,我全都没有做……!”温鸣涧语无伦次地辩解。
“雁来,你且冷静。功德小君,厉家灭门,还有小凤小蛇,确定都是鸣涧亲手所为么?”朝云仙子问道。
“是祝衡茅。”闻青郢皱眉,“连无渡身中凰珠,同样是祝衡茅所为。厉家灭门,便是因为那颗凰珠,没想到祝衡茅情急之下,竟然用在了连无渡身上。”
“衡茅?”温鸣涧愣住,“绝无可能……”
“是否如此,唤他前来,一问便知。”朝云仙子说道,“雁来,我相信你,也相信鸣涧。神隐禁地那次,鸣涧没认出你,该罚,但他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定会无条件站在你身边的。”
朝云仙子词真意切,温鸣涧眼圈微红,重重点头,转身便去寻祝衡茅。闻青郢低头,略一思索,忽然飞身拦住温鸣涧,问道,“你平时不带酒壶,为何偏偏是那日?”
温鸣涧紧皱眉头,时隔千年,记忆模糊,思来想去,竟完全想不起来。闻青郢长叹一声,侧身让路,说道,“陈年旧事,忘了也罢。闻雁来命不足惜,只是那些无辜的冤魂,若真是祝衡茅一人所为,望你良心尚存,还他们一个公道。”
“雁来,我绝无害你之心!”温鸣涧急切地抓住闻青郢的手腕,说道,“衡茅与我乃是生死之交,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你所见的那些事情,定是栽赃陷害!”
此次闻青郢没躲,温鸣涧紧紧钳着他的手腕,武神最重手稳,此刻温鸣涧的手竟然抖得不成样子。闻青郢头一次见温鸣涧这副模样,心下不忍,犹豫片刻,拍了拍温鸣涧的手臂。
“因那杯毒酒,我对你心存芥蒂,加之你与祝衡茅情同手足,亲密无间,我才认定你就是幕后之人。”闻青郢叹道,“是我有失考量,应当多信你一分,同你仔细谈谈的。”
“雁来,不要自责。”朝云仙子说道,“毒酒之事,定有蹊跷。鸣涧,你速速寻来祝衡茅,路上不要耽搁,尽量避开他人,我与雁来在此处等你。”
“好。”温鸣涧颔首,看着闻青郢,忽然上前一步,重重抱了他一下,见闻青郢没躲,温鸣涧鼻头一酸,急忙撇过头去,丢下一句“等我回来”,便飞身而去了。
“鸣涧尚有嫌疑,都能抱你。”朝云仙子玩笑道,“雁来,千年不见,我也讨个拥抱,不算逾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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