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的床上,傅沙棠猛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你已睡了一天。”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忽然凑过来,嘴歪眼斜,鼻孔朝天,声音粗砺,雌雄莫辨,“你是谁,从哪里来?我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外乡人。”
“我……”傅沙棠张口,却忽然怔住。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头脑空空荡荡,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奇丑无比的人等待片刻,见傅沙棠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一巴掌扇在傅沙棠脸上,破口大骂道,“无耻之徒!我好心救你,你直勾勾盯着我看,莫不是看上了人家?”
傅沙棠捂着脸颊,看着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奇丑之人啧啧有声,仔细端详着傅沙棠,说道,“长相偏下,尤其是眉眼,丑陋至极。男人就是敢想,生得如此难看,竟敢妄图娶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做妻子!”
傅沙棠愣怔,心中只觉荒谬,又有种莫名的恐慌,不敢再看奇丑女人,垂眸说道,“多谢相救。在下既已醒了,便不再叨扰府上,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奇丑女人盯着傅沙棠,看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傅沙棠的衣领,问道,“你在高兴什么?”
傅沙棠一怔,“我哪里高兴?”
“你明明满脸高兴,还敢反驳?”奇丑女人说道。
傅沙棠下意识摸了摸脸庞,嘴角下撇,眉头紧锁,怎么都不是高兴的模样。
“大概是脑子坏了,难过都不会了。”奇丑女人松开傅沙棠的衣领,忽然眉眼低垂,露出一副软弱委屈的表情,吐出的言语却甚是张狂,“我救了你,可不是白救!看你也无家可归,家里唯一一个做粗活的下人前不久死了,你便在此,砍柴挑水,我管你饭吃,你替我干活。你长得这般丑陋,定不会再有人说闲话!”
傅沙棠呆呆地看着奇丑女人,不知到底是谁脑子坏了。奇丑女人哼了一声,腰肢一扭,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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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倏忽而过,傅沙棠面色灰败,坐于院中,麻木地劈砍柴火。三日中,他如遭重创,开始慢慢相信,自己确实是脑子坏了,才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高兴的时候,要流泪。痛苦的时候,要咧嘴。嘴歪眼斜,是美。剑眉星目,是丑。弓腰驼背,是不屈。挺直脊梁,是谄媚。落井下石,是美德。舍生取义,是虚伪。
所有人都是如此,傅沙棠难以理解,却失了记忆,无法反驳,整日混混沌沌,面上笼着愁云。奇丑女人让他在院中劈柴,有人路过,总会称赞一句,此人虽丑,却豁达乐观,力气又大,七娘子可找了个好仆人。
七娘子便是奇丑女人,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但性子古怪,眼界奇高,看不上常人,定要寻个相配的夫君。七娘子给傅沙棠取名傻奴,除了挑水劈柴,偶尔也让他去铺子买肉买菜,傅沙棠八尺男儿,却怕极了出门,路人异样的目光看得他无地自容,只好学着旁人,佝偻着脊背,速去速回。
傅沙棠行为举止,与周围格格不入,七娘子倒是心宽,不带偏见,只当傅沙棠脑子坏了,反正傅沙棠越是古怪,越能衬得她七娘子比天仙还美。如此一想,七娘子更加放任了,傅沙棠的反常举动,全当看不见。
七娘子家中,除了傅沙棠,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丫鬟。傅沙棠渐渐觉得,在七娘子家中也不错,至少比外面好上千倍万倍。有次,傅沙棠出门买肉,路过一家医馆,其中一对父母,抱着一个如雪似的小团儿,父母嫌小团儿生得难看,苦苦哀求郎中,趁孩子尚幼,补救一番。郎中皱眉打量小团儿,收了好些银子,才肯动手,先是把小团儿的颧骨敲断,用木板固定了,又撕开嘴唇,中间夹一块棉布,好好一张脸,生生整成了“美”的样子。临行时,郎中又为父母抓了药灰,细细叮嘱,每日早晚擦脸,父母千恩万谢,抱着血淋淋的小团儿离去了。
围观的众人散了,傅沙棠仍是呆呆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久,忽然转身,低头飞奔,肉也不买了,一头冲进七娘子院中,任凭七娘子大笑着打他骂他,死也不肯出门。
傅沙棠觉得,自己也许真的生了一场大病,烧坏脑子,看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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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傅沙棠仍在院中劈柴,忽然远处传来喧闹声,一名路人经过,冲傅沙棠喊道,“七娘子家的傻奴!别劈柴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疯子,满脸凶相,要杀过来啦!”
那路人一边大喊,一边嘿嘿直笑,傅沙棠只觉毛骨悚然,经过这些时日,他也渐渐明白,路人这副模样,明明是吓得惨了。他傅沙棠时常被人戏说丑陋,但也从未被称为奇丑无比,何况那奇丑无比之人还满脸凶相,傅沙棠更是无法想象。
傅沙棠有些害怕,又极为好奇,便收了柴火,躲在门后,探出半张脸来。只见远远走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方圆数丈,空无一人。那人不疾不徐地走着,腰背挺直,素衣残破,其上洇着淡淡的血渍,却看得出用力洗过,起了细小的毛团。那人越走越近,傅沙棠看清了那人的脸,只见那是一副相当俊美的皮相,虽毫无血色,但眉眼温和,让人一看便生亲近之意。
那人遥遥望来,与傅沙棠对视一眼,露出了一抹微笑。理智告诉傅沙棠,此人必然危险至极,但看着他的眼眸,傅沙棠不由自主地走出来,站在院门旁,怔怔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最终站在他的面前,弯起眼角,说道,“傅前辈,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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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沙棠愣愣地看着这人,只见他温温地笑着,眉眼舒展,令人如沐春风。傅沙棠讷讷地开口,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为何如此难过?”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笑容变得苦涩,叹道,“看来你也失忆了。这么快便被同化了么?傅前辈,我是你的朋友,姓闻,名讳青郢。你是傅沙棠,一位修……奇术的正人君子。你我二人,本不属于此地,在另一个世界,穿过重溟之底的一道门,才来到了这里。”
傅沙棠迷茫地听着,半晌,才问道,“那我为何失忆?你是恢复记忆了么?”
“过门之时,有一股力量,抽人魂魄,我施了阵法,极力抵抗,才得以幸免。失忆的是小五,我的徒儿,那股力量过于奇诡,他凡人之躯,魂魄不稳,尽管在阵法之内,还是中了招。”
傅沙棠不答,心情恍惚。过了片刻,忽然抓住闻青郢话中破绽,急声问道,“什么凡人之躯,难不成你是神仙?”
闻青郢不禁莞尔,说道,“我是神仙,但是傅前辈,你非人非神非魔非鬼,跳脱人鬼神魔之外,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不过此处奇诡,我也无法施展神力,至多画一些符篆,可惜没有神力加持,只能发挥万分之一的效果。”
傅沙棠只觉荒谬,但又隐隐觉得合情合理,之前那种错位的颠倒感,在闻青郢身上荡然无存。若真是他脑子坏了,那怎会有另外一人,跟他得同一种怪病?
“这个地处相当歹毒。”闻青郢叹息一声,说道,“进入门内,失去记忆,与周围格格不入,定会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
“然后努力融入其中,最终蹉跎岁月,不声不响地死在这里。”傅沙棠下意识接口,内心悚然,背后寒毛直立。
“是了。”闻青郢又笑,说道,“前辈想必已然想通,信了晚辈的话。此地以丑为美,以穷为富,以恶为善,比之镜界,更为颠倒可怖。我探索数日,发现此地并不大,应是只有一个镇子,走到边界,似是被什么拦住了,无法出去。傅前辈,进入之前,你我约好无论发生何事,先寻到彼此,晚辈前来赴约了。”
傅沙棠闪过一丝动容,看着闻青郢苍白憔悴的脸庞,苦涩道,“抱歉,你苦苦寻我,我却失去记忆,在此地苟且偷生,让你受累了。对了,你刚刚说的镜界,又是何处?”
“前辈莫急,如此颠倒的小镇,独立于世界之外,定有本源,支撑其运转。前辈不如与我同行,一边寻找此镇的本源,一边听我细细讲来。”闻青郢说道。
“好。”傅沙棠推开院门,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大笑,七娘子手持镰刀,风风火火奔来,骂道,“妖怪!你要把我家傻奴带往何处?!”
闻青郢游历数日,偶有听闻美若天仙的七娘子大名,如今一见,呆了一呆,那闪着寒光的镰刀直直劈来,闻青郢急忙侧身躲过,刀刃擦过身体,差点划破衣衫。七娘子还欲再打,闻青郢手指一翻,一张符纸夹在指间,其上画着龙飞凤舞的符文,色泽暗红,不似朱砂,倒像是人血绘制而成,摄人心魄。
七娘子内心恐惧,咯咯直笑,猛地前冲,拦在傅沙棠身前,大声喝道,“妖怪!休想动七娘子的人!”
“姑娘,在下无意冒犯。”闻青郢无奈道,奈何他面容温和,在七娘子眼中,无论他说什么,都透着一股十足的歹意。
“七娘子,他是我的朋友,我自愿跟他走的。”傅沙棠上前一步,拦住七娘子的手腕,拿下镰刀,想了片刻,嘴角下撇,摆出一副难过的神情,说道,“多谢七娘子相救,如今故人来寻,我也不再叨扰,寻遍周身,只有一块金镶玉,便赠与七娘子,答谢救命之恩。”
傅沙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镶金白玉,莹润无比,放在七娘子手中。七娘子顿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说道,“傻奴,你真傻,连高兴都学不会。要皱眉头,知晓么?你这副样子,上半张脸难过,下半张脸高兴,成什么样子?”
傅沙棠看着七娘子,他很少见到七娘子微笑。七娘子发怒时,会尖锐地哈哈大笑,高兴时,会哭得涕泗横流。但此刻她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明明是伤心了,却依旧强撑着,不肯落下面子。
“跟我相熟的人,都说我性子不好,但我改不掉。”七娘子微笑着说,“傻奴,你很讨我喜欢,我决定不招仆从了,等你在外面耍够了,记着回家。”
傅沙棠忽觉心中酸涩,定定地看着七娘子,默默无语。七娘子一锤傅沙棠肩头,笑道,“臭傻子,终于学会高兴了!对,记着了,就是这样!以后不许难过!”
傅沙棠抿嘴,看着眉眼跳动着喜悦的七娘子,没来由地,更加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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