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朗气清,星月交辉。
竹筏之上,闻青郢指间夹着厚厚一叠符篆,严阵以待,傅沙棠和苏小五眼上蒙着布条,闻青郢咳嗽一声,二人同时解开布条,低头向湖面看去。
只见满天繁星,映在湖中,随着水波,飘渺摇曳。
过了半晌,傅沙棠叹息一声,抬头看向闻青郢,苏小五也满脸茫然,摇了摇头。
“什么感觉?”闻青郢仍不死心,蹙眉问道。
“毫无感觉。”傅沙棠摇头叹道,“低头可见星辰,还有其他寓意么?”
“也许不是这面湖?”闻青郢说道,“此处共有三面湖水,听雨湖是最大的一面,恢复记忆的方法,也许在另外两面之中。”
“好,那便去看看。”傅沙棠颔首,起身划动竹竿,往岸边行去。水鬼有智慧,傍晚被闻青郢的符篆骇到,今夜并未偷袭,三人上了岸,在湖边的凉亭中刻下“湖中有鬼,切莫戏水”八字,便飘然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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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风尘仆仆,赶到下一面湖,仍无收获,便调转方向,前往最后一面湖水。这日,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天色昏黄,过不多时,忽然下了瓢泼大雨,三人不得已停步,将外袍罩在头上,寻找避雨的地处。
小镇并无客栈,这些时日,三人夜夜露宿街头,只是如今下雨,潮湿泥泞,露宿野外显然不妥。三人又打心底不愿借宿,只好四处寻觅,忽见一座破庙,登时心中一喜,直奔破庙而去。
不曾想行到途中,忽然撞出一个浑身泥泞的乞丐,双眼翻白,拄着拐杖,竟是个盲人。乞丐拐杖一横,拦住几人,哑声说道,“宁睡孤坟,不睡庙门!不干不净,亵渎神明,当心降下天罚,不得好死!”
闻青郢本就是神明,听了此话,不以为意,说道,“老伯,忽遇大雨,不得已而为之,想必神明不会怪罪。还请老伯让路,我们在此歇息一夜,待雨停了,明早立即离开。”
“荒唐!荒唐!”盲眼乞丐拐杖拄地,又哭又笑,忽然提起嗓子,凄声唱道,“七月半,亡魂见,河灯纸锭祭祖先。双生子,闯庙门,招神惹鬼祸上身。同室操戈哎——相熬煎……”
盲眼乞丐声音粗哑,如同枭鸟夜啼。暮色四合,风雨如晦,树叶沙沙作响,三人直听得头皮发麻,背后汗毛倒竖。盲眼乞丐唱完,不再阻拦,拐杖点地,一瘸一拐地去了,身影佝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曲调凄凉,词写得甚是古怪,大概是一对双生子,七月十五进入庙中,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大抵确有其事,被人记录下来,编成了曲儿,四处传唱。”闻青郢说道。
“这种事情,编什么曲儿!”傅沙棠背后发凉,说道。
“越是奇诡,反而越易流传。”闻青郢叹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还是进庙避一避为好。我这里有辟邪符,你们拿了,若是有鬼,也能防身。”
傅沙棠和苏小五接过闻青郢画的符篆,心中稍定,眼见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鸣,二人便不再犹豫,跟着闻青郢进入了破庙。只见庙中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不知多少年无人来过,蛛网四结,庙中立着一尊雕像,已经倒塌大半,剩下的半边,明显不似人形,立在台座之上的,赫然是四只兽脚。
“神兽庙?”闻青郢眉头一挑,细细看去,只见牌位模糊,看不清楚。闻青郢走到一地碎片之间,蹲下身子,伸手翻找,仔细察看,隐隐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青郢,别乱动,万一对神兽不敬,像那曲儿唱的……”傅沙棠扯过闻青郢衣袖,将他拽到身边,低声说道。
“无事,我也养了两只神兽,只是此刻不在身边。若是它们在此,想必能认出供奉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了。”闻青郢微笑道。
傅沙棠失去记忆,不知自己和闻青郢的来历,心中仍是惧怕,抬手去捂闻青郢的嘴唇。闻青郢笑着摆手,表示自己不再说了,傅沙棠才放手,满脸惴惴不安。
三人席地而坐,生了火,烘烤外袍,吃了些干粮。傅沙棠守前半夜,闻青郢守后半夜,商议完毕,闻青郢便拂开一片空地,将外袍铺在地上,合衣睡了。苏小五听了那曲儿,心中害怕,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起身,凑到闻青郢身边,攥紧他的飘带,才敢合眼。
傅沙棠坐在火边,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在七娘子家中的时候,七娘子看似强健,实则体虚畏寒,傅沙棠天天劈柴生火,便是为了日夜烧来,给七娘子取暖。
她说不再招仆,那这些时日,谁给她劈柴生火呢。
今日下雨,想必冷极了吧。
傅沙棠垂下眼眸,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打下片片阴影。他忽然觉得惫懒,无意继续闯荡,等事情了结,便回去给她劈柴生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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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雨后初晴,晨光熹微,闻青郢守了半夜,略显疲惫,直起身来,捏了捏肩颈,走到一旁,掬了一捧清水洗脸。
昨夜阴雨,苏小五着凉,捂着肚子往后院去了。傅沙棠起身收拾包袱,捡起闻青郢的外袍,拍打干净,递给闻青郢,闻青郢接了,披上外袍,二人收拾完毕,等了半晌,还不见苏小五人影。
闻青郢微微蹙眉,抬脚便往后院寻去,傅沙棠也心下着慌,紧紧跟上,二人甫一踏入后院,只见枯井旁,苏小五昏倒在地,眉头紧皱,面色煞白。
闻青郢神情大变,立刻飞奔过去,抱起苏小五,发现苏小五只是昏迷,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不料怀中少年闷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闻青郢,嘴唇轻启,张口唤道,“阿来……”
闻青郢一怔,神情又变,说道,“小五,你想起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闻青郢急忙转头,傅沙棠赫然昏倒在地,半个身子趴在枯井边缘,摇摇欲坠。闻青郢立即松开苏小五,一手拎住傅沙棠的后领,将他拽回来,目光在枯井之中一瞥,登时僵住,再也移不开眼神。
只见枯井之中,光芒点点,灿若繁星,渺如星河,骤然望去,果真如满天繁星洒落,低头可见星辰。
闻青郢却一眼看出,这绝不是星辰。
“阿来,我,”苏小五讷讷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闻青郢却仿佛没有听见,仍是怔怔地看着那井中繁星,神情恍惚。过了片刻,忽然在苏小五惊骇的目光中,纵身跃了下去。
“阿来!”苏小五趴在井边,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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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青郢落在井底,只见此处别有洞天,井壁有一道洞穴,能容二人并肩而入,其内幽长昏暗,不知通向何方。闻青郢却毫不在意那条通道,只是立于繁星之间,默默低头看着,过了许久,忽然弓腰,长长作了一揖,低声说道,“晚辈雁来,拜见前辈。”
只见这繁星,哪里是繁星,分明是根根白骨,寸寸断裂,每处断口皆闪烁着点点微光,从上面看了,恰似满天星辰!
闻青郢满脸肃穆,俯身拾起一块布料,此布由雪蚕之丝织成,不曾腐烂,其上洋洋洒洒一篇血书,闻青郢从头读来,神情逐渐变得悲伤,通篇读完之后,忽然再次行礼,长揖不起。
“吾乃第三创世神,宿鸿儒,今绝笔以告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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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位创世神,六位早已亡故,唯有位列第三的宿鸿儒,失踪万年,不曾想竟在镜界之底,一口枯井中长眠。
血书中写道,宿鸿儒游历四方,偶然发现镜界,悚然而惊,决定进入其中,寻其本源,毁掉此界。进入镜界之前,宿鸿儒将命格玉交于魔族好友,也就是当年的魔君,若命格玉碎,便是他在镜界身亡,表明镜界极其危险,从此魔君封印镜子,历代相传。
宿鸿儒进入镜界之后,同镜界的自己相斗许久,不分上下,忽有一日,二人正在溟海上空打斗,一路打到重溟之底,突然发现一道玄门,二人艺高人胆大,双双进入,不料却被一股奇诡之力夺去记忆,落入此地。此地颠倒无常,二人都是极其聪明之人,相遇之后,略一合计,便察觉此地不对,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共同寻找真相。然而失忆的二人犯了一个错误,他们长相相同,自以为是同胞兄弟,互不设防,游历数载,终于寻到这一口枯井,其中有股奇诡之力,二人双双昏倒,醒来之时,已经恢复了记忆。
宿鸿儒与镜界的自己相处数年,亲密无间,虽然恢复记忆,但仍对镜界自己心存好感,不料镜界自己天生坏种,不知杀了宿鸿儒,自己也会随之消亡,只道这口枯井能够逃离此地,便趁宿鸿儒不备,忽然偷袭,重创宿鸿儒,独自离开。
宿鸿儒重伤不治,眼睁睁看着镜界自己的背影隐没洞穴之中,心中悲怆,痛不欲生。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这步,此地弥漫着奇诡之力,与夺取记忆的力量同源,顺着洞穴一直往里走,应当就是回家的路,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再也回不去了。
血书的结尾,字迹极重,宿鸿儒似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勾勒出极其凌厉的笔锋。
“鸿儒自断神骨,断口皆为繁星,若有后人,不幸落入此地,鸿儒愿为其引路,唯愿后人寻到回家的路,代我归乡。”
“鸿儒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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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之底,根根神骨,寸寸断裂,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万年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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