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青郢与女帝同萧客作别,快马前往韶野,一路无话。第三日傍晚,二人终到韶野,绕过城池,直接前往古战场。
韶野古战场,荒草萋萋,渺无人烟,这日天色阴沉,云迷雾锁,古战场更是阴风怒号,半人高的野草随风起伏,时而露出锈迹斑斑的兵器,泥土中埋着枯骨。
若是常人,来到此地,只怕已经两股战战,几欲逃走了。但是闻青郢与女帝绝非常人,女帝看着这片名为古战场,实为乱葬岗的野地,心情激荡,上前一步,忽然跪下,悲声道,“父亲,孩儿来了!”
话音刚落,天地突变,黑云压城,以女帝为中心,半人高的野草凭空消失,泥土变得暗红,风中隐隐传来厮杀声,伴随着兵器相撞的铮鸣,利刃入肉的闷响,兵士濒死的悲吟,交缠在一起,女帝骇然抬头,只见一匹巨大的骏马,忽然出现在身前,前蹄扬起,高声嘶鸣,眨眼之间,猛地向她砸来。
女帝大惊,急忙起身,然而已然不及,女帝心中一片冰凉,紧闭双眼,抬手护头,忽然后领一紧,腾云驾雾,再睁眼时,已经被人拎在半空。
救她之人正是闻青郢。闻青郢拎着女帝,二人立在半空,俯瞰而下,皆悚然而惊。只见数万兵士,一望无际,正在拼命厮杀,刀光剑影,战鼓如雷,在此种情况下,无人能保存理智,只有无休止的厮杀,兵士们浑身浴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拼命用兵器割断敌人的咽喉,刺穿敌人的脏腑。
有一名极其威武的将士,身高九尺有余,身着长晋战袍,手持铜锏,此锏极重,非力大之人不能使用,那名将士却举重若轻,运用自如,隔着盔甲,只消一击,便能致敌死命。
“秦叔!”女帝一见这名壮硕如牛的将士,立即大呼出声。原来这名将士,正是长晋将军手下的一员大将,秦关。
秦关杀红了眼,根本听不到女帝的喊声,女帝心急如焚,用力去推闻青郢的手,急道,“让我下去!秦叔强弩之末,长晋兄弟气力不支,要败了!”
闻青郢使了神力,纹丝不动,说道,“莫要冲动!你且细看,那些战死的将士!”
女帝一怔,低头看去,登时面色煞白,只见倒地的兵士,伤口血肉蠕动,急速愈合,若无二次伤害,过不多时,便重新站起,双眼血红,呐喊着加入厮杀之中。
“这,这!”女帝大惊。
“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活,这些亡魂,根本没有沉睡,而是韶野之战,在他们心中,从未结束!”闻青郢沉声道。
“什么,什么?”女帝喃喃。
“韶野之战,惨烈至极,兵士执念极深,化作厉鬼,不入轮回,困于这片荒野中,日夜厮杀十余年。”闻青郢长叹一声,解释道。
“怎会如此……”女帝心如刀割,满脸痛苦,“我长晋将士,十余年间,都在受此等折磨么?”
“我的神识碎片,误打误撞,给予本源,撑起了这片鬼域。”闻青郢叹道,“令尊是何模样?我们去寻到他,告知他真相,结束这场战争。”
二人说话间,长晋节节战败,死去的兵士来不及复活,便被大烨兵士重新杀死,鲜血四溅,满地残肢断臂。挥舞铜锏的秦关,气力衰竭,忽然被一名使钩镰枪的大烨将士钩住铠甲,拉倒在地,尚未起身,那名大烨将士猛地将锋锐的枪尖扎入秦关的咽喉,鲜血迸溅,秦关头颅落地,骨碌碌滚到了远处。
兵败如山倒,长晋惨败,战事终歇,双方鸣金收兵,各自回营。无人前来收尸,战场上的尸骨,缓缓蠕动,过不多时,一个个战死的兵士,死而复生,支起身子,互相搀扶,往各自的军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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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又惊又骇,亏得她常年带兵打仗,早已习惯战场的残酷,才没被如此场面吓倒。二人从半空落地,直往长晋军营而去,然而尚未靠近,立有兵士上前拦住二人,大声喝道,“来者何人!两军交战,平民百姓速速退去!”
“小广哥!”女帝一见那人,立即抢上前去,急声道,“是我啊!我是隽儿,带我去见父亲!”
“隽儿?”青年兵士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眉头一挑,笑骂道,“隽儿刚满十一岁,还没我胸口高,你是哪来的女子,敢冒充主帅的孩儿,也不先照照镜子!”
“赫连广,跟她废话做甚!”另有几名兵士走来,其中一人皱眉骂道,“天天没个正行,仗着出身名门,被主帅欣赏,置军规何处?军营重地,外人不得闯入,快撵出去!”
赫连广连连答应,待那几人走了,才转向女帝和闻青郢,悄声说道,“还好是我兄弟,若被其他人见了,带到主帅那里,免不了一顿责罚,甚至要了你们的性命。你们二人,一个书生,一个女子,擅闯军营,真是胆大包天!速速离去,我便装作没见过你们。”
话音未落,一个影子忽然从背后笼罩下来,赫连广一怔,回头看时,只见秦关手持铜锏,横眉立目,二话不说,一锏击在赫连广背上,赫连广登时口吐鲜血,软软倒了下去。
“军心散漫,这就是吃败仗的缘由。”秦关冷冷地看着委顿在地的赫连广,说道,“军中无贵贱。好舌利齿,屡犯禁令,如今更是与外人扬声笑语,此为背军,犯者斩之!”
“泄露军令,使敌人知之,才是通敌背军,小广哥的确有错,但并非背军,不应斩之!”女帝抬头看着秦关,高声说道。
“小广哥?你是他的家眷?”秦关嗤笑一声,睨着女帝,忽然面色变了,抢上前来,蒲扇大手直向女帝抓来,厉声道,“出兵之时,他尚未成家,你定是大烨的细作,没想到我堂堂长晋雄兵,竟栽在美人计上!”
女帝闻言,又悲又气,长枪与马匹均在鬼域之外,此时身无寸铁,便俯身一钻,险险避开铜锏的劲风,借着方才的惯性,趁势抢至秦关身前,一招鞭腿,直击秦关腿弯。这一腿极其迅捷,竟似有千钧之力,秦关神情一凛,急忙躲过,女帝手掌一撑,鞭腿变线,改扫为踹,整个动作极其灵活,后发先至,气势不衰,秦关躲闪不及,小腿前侧狠狠中了一脚,只听得喀啦一声脆响,骨骼立断。秦关登时站立不稳,单膝跪地,铜锏撑在地上,女帝立即飞身而起,跃至秦关身侧,抽出怀中匕首,架在了秦关的颈间。
此时,死去的赫连广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看女帝制住秦关,又惊又骇,急忙上前去救,闻青郢忽然上前一步,拦住了赫连广的去路。
“军爷且住。我二人有要事相告,可否带我们去见主帅?”闻青郢说道。
赫连广看着闻青郢温和的眉眼,心中却再也不把他当做书生,厉声骂道,“大烨刺客,无耻至极!我堂堂长晋将士,绝不会通敌背军!以女子降低警惕,奸诈狡猾,凭什么让你去见主帅!”
女帝心中悲愤,高声道,“秦叔,小广哥,你们——仔细看看我!”
此言一出,二人惊异万分,不自觉地看向女帝,只见女帝长方脸蛋,两抹刀削似的飞剑眉,眉峰极高,此刻正圆睁双目,冲二人怒目而视,眼中却并无敌意。
赫连广想起之前女帝所言,心头狂跳,目光一滑,落至女帝的匕首,瞳孔巨震,急声道,“那是主帅赠予隽儿的匕首!”
匕首跟随女帝多年,早已成为习惯,经赫连广一提,女帝登时心中大喜,急忙应道,“是!父亲赠予的匕首,秦叔,小广哥,我真的是隽儿!”
二人根本不信,尤其是秦关,趁女帝分神之际,猛地扣住女帝脉门,只听当啷一声,匕首落地,秦关满脸狠厉,以头为锤,直往女帝胸口撞去。
匕首落地之前,划过秦关的侧颈,鲜血汩汩涌出,溅在女帝身上。女帝骇然,身形略一迟滞,回神之后,急忙转身,堪堪避开秦关的攻势,却已乱了阵脚,被秦关抓住机会,鱼死网破,指爪狠狠向女帝的脖颈捏去。
女帝是活生生的人,若是被扭断脖颈,无法死而复生,闻青郢急忙上前一步,衣袖一扬,承影唰地飞出,在半空中显形,只听嚓的一声,秦关的手腕应声而断,鲜血喷涌而出,浇在女帝脸上。
“得罪。”闻青郢垂眸说道,承影在半空绕了一圈,飞回了闻青郢袖中。
“仙修?!”赫连广死死盯着闻青郢,目眦欲裂,嘶声吼道,“大烨狗贼,竟然坏了规矩,收买仙修,干涉战事!”
“我并非干涉人间战事。”闻青郢负手而立,轻声道,“我问你,你们困于此地,可曾数过,打了多少败仗?”
赫连广闻言一怔,心中出现刹那间的恍惚,喃喃道,“数不清了……”
“那你们的弟兄,可有折损?”闻青郢又问道。
赫连广怔怔摇头,闻青郢长叹一声,说道,“若是活人,岂能死而复生?尔等皆为厉鬼,是时候醒悟了。”
赫连广本就是鬼魅,此刻却如同白日撞鬼,整张脸都变得煞白。秦关死了一轮,刚刚睁开眼睛,本想偷袭女帝,听得此话,登时愣住,神情呆滞,与赫连广对视,二人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秦叔,小广哥,这一仗打了太久,隽儿已经长大了!”女帝眼睛通红,悲声道。
秦关半信半疑,仍在迷蒙,赫连广却是信了,上前一步,颤声唤道,“隽儿?”
赫连广出身名门,比女帝大了七岁,女帝视他为兄长,二人感情极深。赫连广嘴唇颤抖,半晌,上前半步,双手微抬,女帝登时心中酸涩,飞奔过去,紧紧拥抱了赫连广。
赫连广被女帝抱了满怀,女帝眼含热泪,靠近赫连广耳边,伤感道,“小广哥,你看,我同你一般高了……”
赫连广讷讷无言,过得半晌,眼中忽然滚下泪来。拥着的身体强健有力,隔着甲胄,仿佛也能听到重重的心跳,甚至连拂过鼻尖的发梢,都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只消一个拥抱,赫连广便彻底知晓,他的确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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