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甚尔进了躯俱留队才有一点后悔。
大中午,一群男人在这赤着胳膊训练。肢体交锋时,能看见他们隆起的肌肉油光可鉴。一个全是男人的场所,势必少不了扑面而来的汗夹杂着腥咸的臭味,令人作呕。
“真好笑,躯俱留队是破烂收容所吗?也不是什么猫狗都能进来的吧?”十一岁的禅院太郎一脉相承了禅院多数人的刻薄天性。
小甚尔撩了撩眼皮,懒得理他,但他肩膀上的小章鱼气得“噗噗”叫,甚至想上去挠人。
“喂,说好了不要给我添麻烦。”小甚尔皱着眉小声地说。
最离谱的说到底还是他肩膀上会动的红色章鱼玩偶。据怪物自己说,她把自己分身的分身分裂出来了一小点,放进了章鱼玩偶作容器,玩偶会动会闹,扒拉在他肩上不肯离去。
怪物说他去了躯俱留队,留她一个人会非常的寂寞,所以想要玩偶跟着他,反正只有他能看得见玩偶。
在小甚尔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监视,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
小章鱼软趴趴地趴在小甚尔肩头,触手的吸盘却吸得紧紧的,导致他练习挥刀都有点挥舞不开。甚尔叫小章鱼下来,站到旁边去,小章鱼却不肯。
于是他声音更冷了,但没想到,被凶后,小章鱼挤出几滴眼泪,颤抖着跳下来,乖乖地在旁边哭得像被家长丢在路边的小朋友一样伤心。
“到底你是小朋友还是我是小朋友?”小甚尔很无语,看来分身分割太多次,会降智。
虽然躯俱留队的队员没有术式,但他们都有咒力,需要将咒力注入刀使刀身得到增强。
小甚尔没有咒力,他便不能这样做,一群人因此而嘲笑他。
“太他妈的可笑了,连咒力都没有,谁把他放进来的,再怎么被‘炳’瞧不上,也不能连这种残废都收吧?连刀都不能好好用。”有个队员一拳砸在木板上,愤恨地说。
在咒术界的禅院世家,天生没有咒力,无异于天生残疾。
“炳”是禅院家内部的最强术师集团,成员全部都是准一级以上咒术师。是由禅院家咒术师所组成、只服务于禅院家的一级咒术师军团。
“炳”会挑选天赋卓越、术式强劲的小孩从小培养,而被“炳”选中,则意味着资源倾斜,前程似锦,同他们这些杂鱼队伍,生来有着泾渭分明、无法逾越的鸿沟。
“躯俱留队”已经很被人看不起了,还入队了毫无咒力的废物。所以也难免队员如此愤恨。
躯俱留队的队长禅院广野面带疤痕,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他倒是有点意外地开口:
“他不需要。”
“什么?”
“他不需要像我们这样用刀,”禅院广野说:
“这小子的天与咒缚,以失去咒力置换的,是具有一定强度的肉.体。我们普通人将咒力灌入刀具,不过是为了使刀具比肉.体更坚硬锋利,但他,本身就是刀具。”
更多人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对于这些人的争论,小甚尔并不在乎,他好像找到了更有兴趣的事物,他学着像大人那样练习搏击、刀术,剑术。
他蒙上眼睛,任何风吹草动对他而言都能轻而易举地感应,身体却跟不上感应的速度,总是被刀背击倒,很快,身体青紫红肿,嘴鼻出血是家常便饭。
但他学得很快,也不怕苦怕痛,仅凭借着野蛮劲练习了一个月之后,身体终于同步了。他总能蒙眼精准地袭向那个要向他出击的人,尽管年纪还小,但他无所不用其极,拳头,牙齿……最后用头差点撞烂了一个人的脸。
“你五感的潜力没有被开发多少,不应该只有如此的,”禅院广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好好尝试吧,来看看你肉.体的极限,来看看以你的能力究竟能做到何等程度。”
小甚尔同时看见的,是映照在厅堂前镜中,禅院太郎那张不甘心的脸。
六、七岁于禅院甚尔是一个分水岭,变化从这里开始。
自从进入躯俱留队后,他不再去想“妈妈和怪物”了。每一夜,他的心底都燃起汹涌的火焰,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快要被这无尽的高温所吞噬。
直到第二个月,禅院太郎试图在没人的地方把他往死里揍,他心底的地狱之火,才以扭曲的方式烧到了现实之境。
当他用不大的手,掐着禅院太郎的脖子,听骨骼嘎吱嘎吱响的时候;
当他看禅院太郎面色由红至青,至温热腥臊的液体从这家伙的裤管流下的时候;
当他松手看禅院太郎像濒死地鱼一般喘气,说着难听得要死的话的时候,
小甚尔嘴上的那道疤——那道因贪食而造成的伤口,那道因为吃了别人一块不要的肉而被人恶意挑破的伤口,才终于彻底地令他感到疼痛了。
禅院太郎扭曲地说:“这他妈的算什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凭什么,像你这样的人……”
小甚尔嘲讽地想,是啊,凭什么,像他这样的人,要忍受渣滓们无休止的骚扰啊。
他也不甘心。
他又何止是不甘心啊!
这个地方烂死了。整个禅院家都是。烂人。烂人。烂人。烂人。烂人。
凭什么他也要在这种地方烂到谷底,烂到死为止啊。
他不想死,他想活啊。
他想每天吃得饱饱的,不用担惊受怕,饥寒交迫,不用被骂。
不想天天听他们说着对自己毫无变化的否决。否决。否决。否决。否决。否决。
看看我啊,看看我这个被你们否决的垃圾,也是可以做得很好啊!
伤痛像一个水泡,在这一刻,“啪”的一声,被戳开了。在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心底的烂疮多得就要将他痛成一泡脓水,流入阴晦的暗河,愤怒有如实质性的刀剑想将过往的羞辱劈得粉碎。
每一天,他都比昨天更具有攻击性,更加的不甘于此。多年的低眉顺眼就像是反弹一样膨胀得暴戾而无止休。
但他注意到的,却又不止于此。
白天,他在训练场无止休地发泄自己的精力,夜晚,他累得精疲力竭,倒头就睡,被窝既温暖又安稳,小章鱼会哭唧唧地给他揉肩搓背,伤痕总会很快淡去,酸软的肌肉总会很快得到缓解。
这段时间极少出现的怪物,就好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正在逐渐侵蚀他的生活,粉花墙纸上密布的眼睛集群,镶嵌在她卧室的一面潮湿地栖息,小甚尔把它看做一个寄生于怪物身边的怪物种族。
金箔装饰、粉色和服与团扇,在这个阴森的家里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富有“人味儿”的可爱物件。
【这个家,有关于妈妈的影子在变淡。】
你能看得见怪物在奇怪形状的食物与清香扑鼻的衣物上所做出的努力,她富有占有欲,却绝不干涉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以为,和这样一个毛骨悚然的存在在一起,他总会做些噩梦,诸如伸长脖子皮肉尽毁的血红色母亲、被人摁住快要窒息的池塘,或者天空中总也捞不着的荷包蛋风筝。
但事实上是,自发烧那次以后,他一个噩梦也没有做,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安心感。
天气逐渐变凉,晚起也不会担心挨饿,厨房永远有热腾腾的食物,水杯里的水永远是热的。
怪物不会打他,不会骂他,不会否决他,甚至将他珍视得飘飘然快找不到北了。
这太奇怪了,他感到了一种脚没有落在地上,轻飘飘的虚浮感。
睡觉再也不用睡到一半听见妈妈的呜咽,起身等妈妈无端将白纸撕碎往燃气灶里扔,聆听她无端疯狂地絮语,看蓝色火焰映射她清瘦的脸。
这太奇怪了,他怎么就睡得这么香呢?
你应该担惊受怕啊,禅院甚尔。
怪物怎么会比他的妈妈更好?
他不由得感到焦虑。
他走到怪物的卧室。这家伙睡梦中触手四仰八叉,乱七八糟,完全没有睡相。
明明有着触手,却更像摊开肚皮睡得香沉的小狗,总是不自觉地凑到人跟前,一得到夸奖就尾巴翘到天上,得意得不得了。
沉睡怪物的柔韧腕足纷乱到打结,还有的腕足掉在了地毯上,吸盘上的黏液同灰相黏合,明明对以往洁癖的母亲而言,这不亚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对周遭的人更是一种折磨。
醒来的怪物只是安静地冲澡,将她多得麻烦的触手一个个耐心地洗得干干净净,不厌其烦。
在他们当中,怪物居然反而是性情最稳定的那个。他软弱她平静,他冷漠她也平静,他暴躁她还是平静。
小甚尔甚至敢觉得,那柔软的触手,好似软得像一滩水,都不用力一捏就碎了。
真好笑,他怎么敢这么轻视一个连直毗人都无法发觉的怪物?
他告诫自己要警醒。都怪她同他想象的大相庭径,导致他逐渐丧失了警惕心,无视了她的危险。
他说,你应该担惊受怕啊,禅院甚尔。
怪物怎么可能比他妈妈更好?
十二月很快降临,大晦日前的准备得赖于怪物的多只触手,她抢了小甚尔的所有扫把,大扫除扫得干干净净。秀美的门松饰在门前,玄关上的稻草绳结有点难看。
小甚尔的脸色逐渐变得很怪,从一开始,他便困惑于她为什么要给他做饭、洗衣,到现在,她甚至要像一个正常的人开始迎接新年,甚至要看红白歌合战。
因为「大晦日」同时也是他的生日,他甚至得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生日蛋糕。
甜蜜的蛋糕中心用糖浆写着祝福,但最不可忽视的,还是中心嵌入的巨大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看,还有从乱七八糟的地方窜出来的暗黑版姜饼小人,鬼哭狼嚎地给他唱生日歌。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小甚尔问。
“能啊。”美穗一边说,一边卷了个姜饼小人吃掉了,其他姜饼小人便围着美穗哭。
“……”
见她这么说,小甚尔面无表情地向蛋糕切下去了,毕竟她做的食物经常外貌看上去掉san但确实能吃,他已经习惯了。
果然,很甜,居然还是新鲜的水果味,他嘴角抽搐。
“果然!做‘派对之主’是个正确的选择,小甚还挺喜欢呢~”
“……我不喜欢。”小甚尔有点头疼。
吃完蛋糕吃荞麦面,他已经撑得不得了。
最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她还要在茫茫夜色中,赶着带他去参拜神社。
他狐疑地说:“你不是说你是神吗,怎么还去参拜别的神灵啊。”
“入乡随俗嘛。”
“……”他又问:“你怎么就肯定你不会被神拒之门外啊?”
“那孩子要是敢拒绝我入内,我就吃了她。”
“……”
夜晚山色空灵,有月光照在树丛,那除夕夜敲响的108下钟声响起,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怪物卷起他就往神社百米冲刺,穿过鸟之居,他捂着耳朵在风中,看她头发变得凌乱,没能忍住想笑的冲动。
他笑得舒畅悠扬,笑得毫无阴霾,笑怪物百米冲刺的样子太傻,笑“派对之主”和姜饼小人太可怜,笑她讲话怪里怪气,笑这乱七八糟的一切。
然后他顿住了。
他想,怎么会?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件,他一直不敢承认的事。
于是,他又默默地哭了。
怎么会?
怪物怎么会比他妈妈更好?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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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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