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愈己心(四)

晨光熹微,两人自云州分道。

何绍并未先离客栈,待陆瑃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才乔装一番,混入人群。

晨雾初歇,青黑斗笠盖在头上,将他面容遮去大半。

街上行人不断,商贩吆喝叫卖,行客驻足观物,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无人会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他一直往城北走去,神情坚定却仍有半分忧惧。

院中花香清浅,沁人心脾,扫去残存的困意。

李秋月正在院中晨练。一节长棍如有灵魂,在她手中盘旋。

刚放下长棍,大门处便传来一阵一阵的敲击声,听起其声音,像是有什么急事。

李秋月心有疑惑,径直往大门走去。

“你是?”李秋月半开着门,探头询问道。

眼前之人垂头相对,头戴斗笠,不露容颜,她没认出是谁。

话音刚落,那人便抬起头来。

“何大人?”李秋月见到他突现在此又是这么一番打扮,不免惊异。

“你怎么会……”她张口哑然。

“李姑娘,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虽已离开云州,将至洛州,陆瑃的心依旧悬着,始终放不下。

何绍并未告诉她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可陆瑃却已在心里猜到一部分。

她很担心他。

陆瑃不是没有想过留下与何绍一起,可嫂嫂还在洛州,她不能将嫂嫂留在洛州不管。

“师傅,我们还有多久能到洛州?”陆瑃掀开车帷,朝在前策马的车夫说道。

“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姑娘莫急。”车夫拉着马绳,偏头朝陆瑃憨厚一笑。

“好。”她又挪回车座。

陆瑃本靠坐在车中小憩,可外面蝉鸣响彻天地,她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离洛州越来越近,她索性不再休息。

四方车厢外又是别样的世界。

流水潺潺,草木葱绿。

洛州,与云州竟有如此差别。

恍惚间,陆瑃以为自己到了江南,可她知道如今是身在洛州。

“师傅,这洛州与云州为何如此不同?一个茫茫无边似苍穹,一个生机盎然如临江南。”

陆瑃没忍住掀开车帷,向车夫问道。

车夫闻声爽朗一笑。

“这洛州北边众山屹立,又抵自北而来的寒气,不绝流水滋养,草木才得以繁茂。”

车夫不觉疲倦地向陆瑃解释着。

“看来洛州真是一个宝地。”

今日来此,陆瑃才知自己过去目光狭隘,以为洛州会是茫茫大漠环绕、孤烟独飘。

“是啊,”车夫拉着马绳,可下一刻却又满脸愁容,叹了口气,“只希望能永久如此吧。”

“为何忽然这么说?”陆瑃察觉到他的哀愁。

“姑娘有所不知啊,这山以南水草丰茂,可其北天寒地冻无有生机。元人在北,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自是觊觎洛州这块地。”车夫脸上愁容更深。

“我家那位就是洛州人,常同我说她小时候遇见的事。许多年前洛州人饱受战火,不得安居,根本没过多少好日子,还是这些年休养生息,慢慢好起来的。”他又接着说道。

陆瑃不禁抬头远望,山脉延绵,边缘朦胧。

离得太远,她并不能将其看清。可在心里,这山脉的形象却愈发清晰起来。

南居百姓安居乐业,北踱外敌虎视眈眈。

福与患,共生。

巨大的割裂感将陆瑃笼罩,她一时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但愿家国永安。”

她在心里暗自说道。

明日渐沉,天地光辉变幻只在一瞬。

先前还是橙红一片,可再抬眼却是灰黑。

清月渐明,点点星光伴其侧,漫于天。

“姑娘,再过一会儿就到洛州城了!”车夫扬鞭催马,稍稍侧头朝陆瑃唤道。

远处,灯火通明,宛若星河。

一切越来越真实,她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几日赶程,仿佛一场梦,真实却又虚幻。

身体的酸痛是真实的,经历的事却若虚幻。

此刻,她只想见到嫂嫂,再好好休息一夜。

不久,马车徐徐停在一处宅门外。

“姑娘,到了。”车夫朝车厢内的人唤了一声。

陆瑃拿着包袱,慢慢走下去。

门环与铺首相触,声音清脆而有力,相撞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回旋。

没等多久,便有人开了门。

“姑娘你是?”一女子开门轻声询问。

“我是陆瑃,来找我嫂嫂。”陆瑃应答。

话音刚落,那女子忙接过陆瑃手中的包袱,满脸笑容地将她往宅内请。

“夫人这些日子都不开心,虽然夫人总是强装冷静,可我还是能察觉到她的忧郁,姑娘这次来夫人一定会很高兴。”

陆恒尚在狱中,为了胎儿,她也不敢总是忧郁,只能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陆瑃闻言点了点头:“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是府上服侍夫人的丫鬟,姑娘叫我晴雨便好。”

“好,晴雨。”

“我嫂嫂现在何处?”入府已有一会儿,可陆瑃迟迟未见刘若兰。

“夫人在房中睡觉呢。”晴雨朝前指了指。

刘若兰有孕在身,总是有些嗜睡,每日便早早回房歇息。

灯烛已灭,可月光入室,房中并非漆黑一片。

陆瑃悄悄走到床边,半蹲着身子去看刘若兰。

“嫂嫂。”陆瑃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宛若清风,并未将她吵醒。

她的呼吸轻微,眉头舒展,已然深睡。

在这夏夜里,她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小腹隆起,如同一座小小的山丘。

陆瑃望着嫂嫂,酸涩的洪流将她裹挟,陆瑃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晚风轻拂,刘若兰将丝被掀去一些,直到这时陆瑃才注意到她额间有些许汗水。

陆瑃悄悄为她把被子盖上,起身走出房门。

盆中水波荡漾,在月光下好似柔滑的丝绸。

陆瑃端着盆,又回到房中。

布巾被浸入水中,又被慢慢提起拧干。她的动作很轻,一点一点地将刘若兰脸上的汗水擦去。

她刚将布巾放下,再抬头却见刘若兰半睁着眼,睡眼朦胧,神情也有些恍惚。

“嫂嫂。”陆瑃又轻声唤一句。

直到陆瑃开口,刘若兰才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瑃儿。”刘若兰撑着床榻,想要起身。

陆瑃将手放在她身后,将她慢慢扶起。

“嫂嫂,我在这儿。”

“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刘若兰双唇颤抖,伸手去抚陆瑃的脸。

“这不是梦,是真的,我来洛州了。”陆瑃将脸往她的手偏了偏,想要贴得再紧一些。

“我在,我在。”她一直复述着。

眼泪像是河流,冲出眼眶,流淌在刘若兰脸上。

月光铺洒,脸上的泪更显剔透。

她已忍了许久,可在见到陆瑃的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故作坚强,只想放声大哭。

陆瑃坐在榻上,将刘若兰抱在怀里,像往日她安慰自己那般温柔。

“都会好的。”陆瑃轻声安慰道,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薄衫。

耳边抽泣声真切,陆瑃只觉鼻腔发酸,可她还是努力保持冷静,稳下心来安慰刘若兰。

她不能哭,至少在刘若兰面前不能。

“我不能哭,不能伤了孩子。”刘若兰立时止住泪,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不要,不要这样。”陆瑃哽咽着,心疼地看着她。

悲伤积在心中不得宣泄,为了孩子她只能强装镇定。

陆瑃不敢去想这些日子嫂嫂究竟有多难受。

“憋在心里会伤了自己,若是想哭那便哭吧,我会守在嫂嫂身边。”陆瑃拉着刘若兰的手,将其紧握住。

眼泪再度失控,只是这次刘若兰没有大哭。

眼泪无声,却更为揪心。

不知过了多久,刘若兰才得以合眼。陆瑃把布巾打湿,将她脸上的泪痕拭去。

明月高悬,澄澈却又冷清。

“姑娘,我为你收拾了一间房,匆匆忙忙,许多地方或许不够好,还请姑娘将就一夜,明日我再去为你添置一些物件来。”晴雨接过陆瑃手上端的盆,将她往房间带去。

“无事,麻烦你了。”陆瑃淡淡一笑。

“不麻烦,不麻烦,夜已深,姑娘还请早点休息吧。”

陆瑃坐在浴盆中,温热的水漫过脖颈,身体的酸痛瞬间一飘而散。

水光粼粼,随她洗漱的动作哗哗作响。

简单洗漱一番,所有疲劳皆散,陆瑃穿着薄薄的亵衣,披头散发地坐在窗侧。

微风透过窗棂,撩动她的散发。

“你也在看么?”

这月亮。

月沉日升,陆瑃早早起床。

刘若兰刚起来便见她在晴雨府上忙前忙后,不知在做些什么。

“怎么这么早便起了?”陆瑃刚从厨房出来,见刘若兰站在廊芜中。

“昨夜睡得太早,已经睡足了。”哭过一夜,刘若兰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也有些发肿。

“刚起来,肚子应该还饿着吧?锅中正煮着乳粥,再煮一会儿就可以吃,嫂嫂先去歇息,等会儿我端给你。”说着,陆瑃便把刘若兰往厅中座椅扶。

“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回到了汴京家中。”刘若兰坐在椅子上,抬头朝陆瑃笑。

笑容和煦,宛若日光。

“有你能陪在我身边,我便不觉得难了。”

鼻子又再发酸,陆瑃扬唇相对,将快要溢出的苦涩生生憋了回去。

“瑃儿不走,会陪着嫂嫂。嫂嫂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盛粥去。”

乳粥散香,刘若兰持着瓷勺,将粥一点一点地送入口中。

“嫂嫂可还要?锅中还有一些。”陆瑃见她空着碗,怕她会饿便问一句。

“不用,已经饱了,瑃儿多吃些。”刘若兰摇了摇头,拿着帕子擦嘴。

陆瑃收好碗筷,刚折身打算送回厨房便被刘若兰叫住。

“嫂嫂?”

“你哥哥他……”刘若兰抿了抿唇,没再接着说下去。

“等你回来我再同你说吧。”

一瞬间,心便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陆瑃走回厨房,将碗筷放下便匆匆出去。

刘若兰正坐在厅中等她。

陆瑃缓缓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着,不自觉有些害怕。

“嫂嫂你说,哥哥他是怎么被……”说着,陆瑃便把头垂下。

“一日陆郎说是有旧友要来找他,那人并未示名,只说申时一刻在酒楼相见,陆郎没想太多便去了,没成想竟一去不回,被关进狱中,”刘若兰有些哽咽,“官府只说他与元人私通,其余的,我便一无所知。”

“该怎么办?”刘若兰红着眼,不停揉捏衣角。

陆瑃握住刘若兰的手,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这本是一场骗局,可陆恒一时放下戒心,羊入虎穴,落入圈套。

这世,比他想的更为艰险。

“那人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刘若兰抬眸,“有的,有一封送给陆郎的信,我一直收着。”

喜欢的话可以点点收藏哦,我会努力的~

最近有些忙,但我还是会在闲暇码字,尽自己所能将这个故事写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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