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小鬼本是随口打趣，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心绪一时有些复杂。顿了顿，递过一颗樱桃，问：“吃吗？”

“不吃，撑着呢。”小鬼王漫不经心拒了，忽又坐起来，“卧槽！你该不会是在同情我吧？”

“我同情你做什么？”扶小鬼叼着樱桃核，口齿含混，“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卧槽！”小鬼王暴怒，“你骂我？！”

“哎呀，”扶小鬼满脸惊讶，“你居然听清了？”

小鬼王气不过，抬脚要踹他，被扶小鬼灵活闪开。再踹，再闪，看得水果鬼心惊肉跳，生怕殃及池鱼。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小鬼王连根毛都没碰着，又恹恹躺了回去，道：“算了，小爷今日就放你一马。”

扶小鬼没忍住好奇，问：“你看着年龄也不大，怎么会全家都死光了？”

小鬼王咂嘴：“关你屁事。”

扶小鬼耸耸肩：“爱说不说。”

水果鬼默默往后挪了半个屁股，离远了些。

擂台上另一堆篝火忽然接连噗了好几声，喷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众鬼伸头去看，竟是工艺逼真的纸房子、纸马、纸兵器等，纷纷羡慕道：“发财了发财了！这下可以拿去跟无常二老换真的了。”

篝火后那只鬼本来等得都快睡着了，顿时喜上眉梢，拽了麻袋就来装，嘴里假模假样谦虚道：“我儿子就喜欢搞这些实在的。唉，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想要就别拿啊，”另一只鬼阴阳怪气，“分给我们呗。”

台下传来一片应和。

小鬼王瞟着那些纸兵器，似是有些出神。沉默片刻，忽道：“我瞧你这新死鬼没什么心眼子，跟你说说也无妨。”

扶小鬼抬起头。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小鬼王若有所思，“我只记得我爹是个挺厉害的人，武功贼高。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天天在院子里舞刀弄枪，还说以后要教我。”

扶小鬼接话：“然而你偷懒没学，如今悔不当初？”

“什么俗套路。”小鬼王白了他一眼，“不是我偷懒，是之后起了战事，我爹就忙着上战场了。他留我和我娘在家里，说打了胜仗就回来接我们。”

水果鬼小心翼翼问：“后来呢？”

“后来确实打了胜仗。”小鬼王枕着胳膊躺下去，“但不知为何，他没回来。敌军残留的兵力屠了我们村子，我和我娘就死了。”

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半点看不出难过。

“那你怎么说你全家都死光了？”扶小鬼不解，“说不定你爹还活着。”

“要么他战死了。要么他没战死，却抛下了我们。”小鬼王无所谓道，“那我倒情愿他是战死了。”

“说得也是。”

“不说这个了。”小鬼王一骨碌爬起来，“擂台看着没劲，我都困了。”

“困了好。”扶小鬼立刻道，“困了去睡觉。”

“你看起来好像很希望我去睡觉。”小鬼王狐疑瞅他，“打的什么算盘，从实招来。”

“这么明显吗？”扶小鬼严肃起来，“唔……养足精神才能玩得更尽兴，我这是替你着想。”

“说得不错。”水果鬼忙不迭附和，“小鬼王大人，快去睡吧。天都要暗了。”

“哟，你俩还挺懂事。”小鬼王颇为满意，“行，那就赏你们个面子。小爷先去眯一会，等百鬼夜行时叫醒我。”

百鬼夜行？

扶小鬼不着痕迹问：“什么时候？”

“子时啊。”小鬼王嫌弃道，“有没有点常识，一问三不知！”

“明白，”扶小鬼半点不恼，“一定按时叫你。”

小鬼王吹了声口哨，拍拍屁股上的草灰，扬长而去。

等他一走，水果鬼忙问：“恩人，什么是百鬼夜行？”

“这大概就像是……人间的庙会？”扶小鬼喜色难掩，“没想到寒衣节当夜还有这活动。反正到时候，阴府的鬼都会出动，去人间大摇大摆逛上一圈，顺便看望在世的亲人。我们混在鬼堆里，自然可以堂堂正正出阴府。”

水果鬼激动地攥紧小拳头：“那岂不是天赐良机！”可转眼他又愁起来，“小鬼王让我们叫醒他。有他盯着，估计不方便偷溜。”

“叫个屁，”扶小鬼不屑，“让他睡到明年吧。”

……

亥时将尽，午夜还未至，阴府已是欢腾一片。

几乎所有鬼都汇聚在主街上，长队一眼望不到头，鬼声鼎沸。大家伙推推搡搡，都想往前窜，黑白无常镇着鬼门，被挤得满头大汗：“崽们，时辰还没到呢。再等等！”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扶小鬼和水果鬼若是混进去，就如同蚂蚁掉进芝麻堆，绝对不可能被发现。然而他们来到近前一看，傻眼了。

街上哪还有什么黑黢黢的小鬼，全都是一堆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花花绿绿。众鬼已然化形成各色模样，有枯瘦老树、黑毛天狗、秃顶河童、妖艳少女等等，甚至还有几条不同颜色的黄鼠狼，头咬尾绕成一圈。

相比之下，仍是鬼身的他们显眼的要命，吸引了所有怪东西的目光。

“你们怎么还这副鬼样子？”一条老长的鲜红舌头凑过来，“快点准备，时间要到了！”

它发出声音时一颤一颤，吓得水果鬼直往后缩。扶小鬼不知它眼睛在哪里，只好看着舌尖道：“出来有些急，忘了。化形有什么规矩吗？”

“没规矩没规矩！”一道尖声从地上发出，“你想变成什么都可以，越稀奇越带劲！”

二鬼一舌低头去看，地上什么也没有。

水果鬼警惕道：“你变成什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尖声又响起来，“看不出来吧，我是影子！是不是很厉害？”

扶小鬼这才注意到，地上果真有坨黑影，随话音扭来扭去，像一滩不沾地的水渍。

“那好办，”扶小鬼舒口气，“我们可以变成更稀奇的。”

影子停了动作，不服气地嚷嚷：“还有什么比影子更稀奇吗？”

扶小鬼响指一打，直接将二人身上的鬼皮退了去，现出原身。

他指了指自己，道：“我是神仙。”又指了指歧舌国君，“他是活人。如何？”

影子愣了半天，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卧槽，你居然在阴府扮神仙！我输了我输了，我事先怎么就没想到呢？！太妙了，太他妈妙了！！！”

国君看着久违的身体，高兴的快要哭出来。谁料那舌头绕他转了半天，忽然猛舔他一口，颤道：“这个化形也太逼真了，好软好香啊！”

国君笑容一僵，旋即惊恐捂住脸：“你怎么好端端舔人！”

“略略略！”舌头兴奋地扭动，“都是兄弟，舔一口怎么了！”

“稍安勿躁。”扶疏低声安抚，“忍一忍，等会出去就没事了。”

国君像被占了便宜的大姑娘，委屈巴巴点头。

周围百鬼被喊叫声吸引了注意，竟全都围过来，看猴似的看着两人。一名窈窕少女打量扶疏，两眼放光，流着口水要来摸他：“你这神仙扮得可真鲜嫩。”

手刚伸到一半，二人中间寒光一闪！

少女的整条胳膊瞬间就飞了出去。

扶疏和少女同时吓一跳，然而少女不但没生气，反而嗔怪道：“这么小气做什么。都是假的，还不让碰了。”说着抖了抖肩膀，重新将胳膊长回来，傲然离去。

国君看得目瞪口呆。

“就是，碰一下怎么了！”旁边一棵树不死心，好奇蹦跶过来，“有好的化形技巧，大家都学一学。今后用得着嘛！”

它还未靠近，扶疏身侧寒光再现，这回毫不留情切断了十几根树杈子。树一下就秃了，被吓得一阵乱晃，又哆哆嗦嗦蹦跶回去：“好好好，不学不学。脾气还挺大。”

“……哥哥，”扶疏从牙缝偷偷出声，“倒也不用这么凶吧。”

沉冥在那头道：“只是警告它们别碰我的人。”

话音不冷不热，却听得扶疏老脸一红。

百鬼讨了没趣，纷纷散开，又去折腾其他兄弟了。国君这才敢从扶疏身后出来，望了扶疏一眼，奇怪道：“恩人，你笑什么？”

“嗯？我没笑啊。”扶疏煞有介事正声，“那个，子时要到了。做好准备，等会一出鬼门，咱们就去找神君大人。”

“恩人放心！”国君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扶疏听了这话，脑中莫名浮现忘川湖底那个发疯的罐子，下意识道：“拖后腿……也没关系。”

不一定是坏事。

国君感动的不行：“恩人，你人真好！。”

不知从何处传来钟声，“咣咣咣”连敲三下，正是冬夜子时。百鬼顿时沸腾起来，齐声高喊：“开门！开门！要出去啦！！！”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两柄巨剑逐渐凝现耀目金光。随后，剑身发出轰隆巨响，缓缓向两侧打开。

这一开如泄洪之势，五花八门的丑货倾巢而出，伴着一阵吱哇乱叫。黑白无常在鬼叫声中高声叮嘱：“切记，天明之前回来！不可伤人！不可贪留凡间！不可……算了。”

根本没鬼在听。

扶疏和国君混在队伍中后段，一路瞧了个新鲜，比鬼还高兴。尤其是国君，在吃够鬼蜮和阴府的苦后，总算得见天日，闻到度朔山风的当下喜极而泣，跪地喊道：“苍天哪，我终于出来了！感谢恩人，我飞升之后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诶？恩人？恩人你在哪？”

他回过神才发现，扶疏不见了。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冰凉的手猛地将他拽起，玄英神君的冷声响在耳侧：“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