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余出现后,空间裂缝便在他身后闭合了。
天君缓步走上前,嘴里唤的虽是扶疏,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怀图身上,久久未挪一寸。扶疏看懂了那目光,是遇见了故人。
“你终于肯现身了。”怀图一改方才的嬉笑态度,整个人变得阴郁起来。
诸余神色复杂,半晌,叹了句:“没想到……真的是你。”
“你如今是天君之尊,自然不屑于下来看一眼鬼王是谁。”怀图冷笑,“我可是日日都仰望着你呐。”
诸余没理会他言语中的讽刺,只问:“文昌的事是你设计的?”
“觉得意外?”怀图满眼促狭,“不应该吧。你当初既然能做出那种事,便该猜到我心中有多恨。”
扶疏听这话音不对,小声问:“哥哥,他们有什么旧怨吗?”
沉冥微微摇头:“不知。”
诸余道:“玄英,麻烦你先带疏儿离开。我与怀图有要话说。”
“主帅,你在害怕什么?”怀图抢话,“怕这孩子知道真相?”
扶疏不明就里:“什么真相?”
诸余又催促:“玄英。”
沉冥并未直接动身,低声问扶疏:“你想走么?”
扶疏原本是打算走的,现在却迈不动腿了,在诸余和怀图之间张望一圈,又问了一遍:“什么真相?”
诸余沉声道:“与你无关。”
他鲜少用这种语气跟扶疏说话,反倒叫扶疏更生疑了。
“与他无关?”怀图眯起眼,“你可真说得出口。我的事也就罢了,可扶峦的事——”
“你也不想把这孩子搅和进来。”诸余厉声打断他,“否则就不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了,不是吗?”
“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怀图拉过椅子慢悠悠坐下,支了条腿在桌上,“但我现在改主意了。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该知道你伪善面目下是什么嘴脸。尤其是扶峦的儿子。”
这话说得实在不委婉。
诸余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愣是没答话。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扶疏听得不太舒服,“别吵架,等我爹云游回来,你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
此话一出,屋内鸦雀无声。
良久,怀图才轻声问了句:“云游?”
“……对啊,”扶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沉冥侧身一步,将扶疏护在身后,阻断了怀图的视线。
怀图失神半天,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乐道:“哈哈哈哈哈哈!云游?主帅,你跟他说扶峦去云游了?你……你真的是……”
他疯疯癫癫笑了好半天。
诸余抬起眼,似是想说什么。
“你良心不会痛吗?”怀图自顾自道,“哦,差点忘了。你根本就没有良心。”
扶疏突然有些慌张:“我爹不是云游吗?”
诸余垂眸不语。
“小孩,别白费力气了。”怀图翘起二郎腿,“他不会告诉你的。”
扶疏道:“那你说。”
怀图好像很享受这一刻的欢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问诸余:“主帅,当真要我说吗?”
诸余:“你一定要如此?”
“巧了,这话我当年也问过你。”怀图盯着他,“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诸余叹了口气,闭上眼。
扶疏等不住了,催促:“你们到底说不说?”
“你想知道什么。”怀图幽幽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尸身埋在何处?你信赖无比的天君又为何要骗你,说你爹还活着?”
“……”
扶疏被这一连串问句轰得缓不过神,本能冲怀图嚷嚷:“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才死了呢!”
沉冥握住他的手:“小疏,稳住心神。他的话不可信。”
“我是鬼王,自然说的是鬼话。”怀图耸耸肩,“而且我确实是死了。”
“我爹把我抚养长大,冠我山神之名,随后独自前去云游。”扶疏一字一顿,“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你休想挑拨离间。”
“你亲身经历?”怀图逼视着他,“还是说,这一切是天君告诉你的?”
扶疏被问住了。
自从他做了山神之后,关于帝君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从诸余那里听来的——云游到何处,遇见哪些奇闻,关切儿子过得如何云云。他只当是二人关系好,时不时有消息往来,也从没多问过。
“……自然是亲身经历。”扶疏固执反驳,“我爹一直伴我长大,教我读书识字,武功身法,就和天底下所有父辈一样。直到我做了山神,他才离开。”
怀图观察他许久,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转头问诸余:“你还篡改他记忆了??”
沉冥立刻将掌心覆在扶疏头顶。须臾,他脸色沉了下来:“天君,解释一下。”
扶疏迟钝地啊了一声。
诸余偏过脸去:“我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我以为你只是没告诉他,扶峦是怎么死的。”怀图怒极反笑,“没想到,你不光隐瞒了扶峦的死,还将这孩子幼年为人时的记忆,嫁接到如今的记忆上。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啊。”
“不对,不对不对。”扶疏有点乱,抬手捂住耳朵,“就算我记错了,其他人也不会记错。玉京那么多仙官,每个都知道千岳大帝……还有那些凡人!他们每日都会进贡香火,分明是相信千岳大帝存在的。难道他们的记忆也被改了?”
“那些香火,最后是不是都化为了你的仙力?”怀图懒洋洋抱臂,“你再想想,你和别的山主有什么不一样。”
扶疏在一片混乱中努力思索。
三桑圣境中的桑树精,曾把他的仙气认成了千岳大帝;除了崇吾山之外,他还可以感受并操控其他山脉,莫向秋和聂太清却不能;不论从何种角度看,他的仙力都比其他山神更为充沛、纯粹……
将这些琐碎串联起来,似乎触到了什么。
“猜到了?”怀图观察他的表情,“小孩,你不过是冠了个崇吾山主的名头罢了。山神算个屁,你就是千岳大帝。”
扶疏懵懵道:“那我算是升官了?”
他并未感到任何欣喜,一颗心重重坠了下来。
他是千岳大帝。
所以他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一切不过是诸余捏造的假象。
“为什么?”扶疏木讷地看向诸余,“为什么骗我?”
诸余挪开视线:“你先跟我回玉京。”
“你先跟我解释清楚。”
“这还用解释吗,”怀图轻嗤一声,“自然是因为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会心生怨恨,会仇视他,会变得和我一样,成为他的心头大患。”
“别在这阴阳怪气!”扶疏瞪怀图,“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倒是告诉我。”
怀图忽问:“你和天君下过棋吗?”
这话题转得有点突兀,扶疏一愣,下意识点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他最爱用的一招,就是弃车保帅。”怀图的声音阴沉下去,“当年洪荒大战,人妖对峙,他是人族的主帅,我和你爹是他的副将。那一战尤为惨烈,而他也正是靠赢了那一战,成为如今人人敬仰的天君。知道他怎么赢的?”
扶疏半晌没答。
“你猜对了。”怀图拨弄着酒壶的铜盖,漫不经心道,“他在最后关头毫不犹豫选择了牺牲副将,踩着我和你爹的尸体,登上了天君宝座。”
扶疏:“你胡说。”
“我为何要胡说?”怀图松开酒壶,仰头看着他,“小孩,我很心疼你。这多年被杀父仇人骗得团团转,滋味不好受吧?”
“胡说。”扶疏低声重复,“你现在才是在骗我。”
“我究竟有没有骗你,”怀图朝诸余偏了下头,“你问他便是。”
扶疏望向诸余:“你说话。”
诸余目色微动,没开口。
“只要你说不是。”扶疏在衣袖下捏紧拳头,“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诸余道:“我无话可说。”
他依旧负手站在原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没有丝毫愧疚。
“瞧瞧,这就是你们心中的天君。”怀图抚掌赞叹,“永远目中无人,永远高傲,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犯错。多么伟大的品格。”
扶疏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要看尸体。”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爹埋在哪里,我要看尸体。”
沉冥握紧他,低唤:“小疏,你……”
“我没事。”扶疏牵了牵嘴角,唇色苍白,“我只是想看一眼。我要看。”
怀图打了个响指。
**阁的景象应声消散,露出被覆盖的一片广袤茶野,果真是巫咸山腰。初冬的山风稍嫌刺骨,裹着清新茶香,刮得扶疏醒了几分神。
“归鹤羽?”扶疏拽了一片嫩尖,“我爹……埋在这里?”
“嗯哼。”怀图跺了跺脚下的泥壤,“我和你爹,都埋在这下面。”
扶疏蹲下去,掌心细细抚着这片土地,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很久没有见过他爹了。但知道他爹生活在远处,和知道他爹死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扶疏的余光瞟见茶丛深处,依稀立着一块无字石碑,问:“那是什么?”
怀图循着他目光看去,不冷不热哼了一声:“主帅给他心爱的副将立的碑。”
扶疏沉默了。
他在地上蹲了半天,其余三人都静立一旁,没有谁出声催促或打断。良久,扶疏才站起身,道:“估计只剩骨头了。我不看了。”
诸余突然开口:“我在这片山中布了结界,可保肉身不腐。”
扶疏盯了他半晌,恶狠狠道:“我不看了!”
诸余:“……随你。”
“我讨厌你。”
“行。”
“我恨你。”
“行。”诸余面无表情,“你爱怎么想都行。不过眼下,你得先跟我回玉京。”
扶疏摇头:“我才不跟你走。”
诸余上手要来抓人,沉冥一把攥住诸余手腕,语调森然:“你没资格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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