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将归鹤羽抛在一边,抱臂气呼呼坐着,脑袋顶都在冒火。
他摸不透诸余是什么意思,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挑这种时候送来这种东西,肯定不是会什么好意。
沉冥拈起那段根茎,翻转着仔细看了一圈,忽道:“小疏,看这里。”
扶疏爱搭不理瞥一眼,却见根茎的正中呈半透明状,有什么东西在莹莹泛着光。他一时忘记了生气,松开胳膊,又凑近了些:“这什么鬼东西?”
沉冥道:“记忆。”
“他把记忆存放在这里面?”扶疏震惊,“是……关于我爹的记忆吗?”
“想来是整件事情的始末。”沉冥缓缓转动着根茎,“毕竟以天君之尊,随意让人进入脑中翻看记忆,确实不妥。你要看么?”
“要看,当然要看。”扶疏将掌心在腿上搓了搓,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你要自己看,还是我陪你?”
“……你能陪我吗?”
“嗯。”沉冥覆住他的手背,“不过小疏,你不必勉强自己。宸衷也说了,你可以等想看的时候再看。”
“这谁能憋得住啊!”扶疏一把反扣住他,“别磨蹭了,快点进去。”
“……”
沉冥依言将指尖探入根茎中。
荧光内猛然传来一股吸力,将二人的神智牵引着流淌过晦暗虚空,去往无神无鬼、人妖对立的上古洪荒。
……
面前是座矮坡,土石窄道,依稀可辨脚印和车辙痕迹。坡后有村落,瓦房散落在草野上,袅袅冒着炊烟。这村落与世隔绝,在迟暮中略显寂寥。
诸余的身影出现在窄道上。
彼时的他正值壮年,眉宇间是矍铄精气,身形魁梧挺拔。肩上披着玄甲,腰间配一把长剑,剑鞘上还残留干涸血痕,浸透了嘲风纹。
扶疏和沉冥一路跟着他,绕过土坡,来到村落中的一处瓦房前。屋内传来交谈声,伴着杯盏碰撞,扶疏认出其中一道声音是怀图。
诸余推开门。
堂前坐着两个人,都卸了战甲,正举杯对饮。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迎道:“主帅!”
左边那个正是怀图,样貌没有任何变化,想来应是死在了同年。他的面色尚透着红润活气,衬得人潇洒恣意,并非如今这样惨白。
右边那个温润高挑,眉目舒朗,笑容带着几分亲切,似浮在晴空的软云。扶疏见到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眉眼,鼻尖一酸,忍不住唤了声:“爹。”
虽然此刻的扶峦看着与他差不多年纪。
沉冥握紧扶疏的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
扶疏问:“看什么?”
“没什么。”沉冥收回视线,“只是觉得你们很像。”
“那肯定。”扶疏下意识道,“你和你爹难道不像吗?”
“我没有爹。”
“……”
扶疏差点忘了,神君大人化生于天地,确实没有双亲。于是指了指扶峦,大方道:“没关系,我把我爹分给你。叫爹。”
沉冥迟疑片刻,试探着开口:“……爹。”
这一声十分生疏,把扶疏给逗笑了。
扶峦自然什么都没听见,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儿子。他拉过椅子让诸余坐下,替主帅也倒了杯酒,递到手中。
怀图在一旁问:“今日情况如何?”
“不乐观。”诸余一口闷了酒,愁眉紧锁,“你们呢?”
扶峦:“六个。”
怀图:“我这边也是六个。”
“好歹是有些成效。”诸余将佩剑卸下,架在桌上,“如今的妖族有了狐温统领,已从散兵变成有组织有秩序的妖军,战力不可小觑。三大门派不肯插手俗世,我们只能去游说那些小门小派,希望他们加入我方,共同御敌。”
“小门小派散乱的很。”怀图轻叩着桌面,“若不能统一听从指挥调度,便不成气候。”
“可妖身本就比人身强悍。就算咱们集合了各部族的精兵勇将,也不是它们的对手。”扶峦叹气,“只靠武力打不了胜仗。”
“谁说不是呢。”怀图摊手,“不然鬼才会跟那些门派废嘴皮子功夫,一个个神神叨叨的。”
“妖军生性残暴,又啖肉食骨,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诸余攥紧酒盏,“就算再难,我们也必须守住这片土地。”
“除了邀请各方门派加入,没有更好的办法吗?”扶峦垂眸思索,“其实我倒觉得,将寻常百姓中骁勇善战的人调动起来,也会是一笔不小的助力。何不试试?”
“我不建议这么做。”诸余摇头,“我们已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刀口舔血平常事,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敌军,脑中只有一个‘杀’字。但普通人不同,他们本能惧怕妖邪,将这样的人编入军队,对整体士气有很不好的影响。临危先惧,此乃兵者大忌。”
扶峦没有反驳,望着窗外出神。
哐当!
门突然被撞开,两个泥球扭打在一起,吱哇乱叫着滚了进来。
扶疏吓一跳,仔细一瞅,地上居然是两个小屁孩。短胳膊短腿相互纠缠,掐衣服的掐衣服,踹肚子的踹肚子,颇有些架势。
“疏儿,”扶峦失笑,“怎么又和弟弟打架。快松手。”
其中一个泥球抬起脸,挣扎着告状:“爹,是他先动手的!”
扶疏看着那张稚嫩、脏兮兮、却又几分眼熟的脸,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沉冥:“可爱。”
“不是我!”另一个泥球被揪着头发,哭唧唧辩驳,“是哥哥要跟我抢风筝……呜呜呜……爹,我的风筝跑了……”
沉冥哑然半晌,问:“你还有弟弟?”
“没有啊,”扶疏一脸懵,“我不认识这小鬼。”
怀图走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抱起来,问:“怀安,你的风筝跑去哪里了?”
“原来是这家伙的儿子。”扶疏恍然,“方才还以为他管我爹叫爹,差点揍他了。”
沉冥:“?”
小怀安听到怀图问话,抽抽搭搭回答:“风筝……跑,跑到了树……树上。”
“树那么高,我又上不去!”小扶疏十分机敏,“明明就是风吹的!”
“说得对。”怀图点点头,对小怀安道,“快,跟哥哥道歉。”
小怀安憋了半天,死活不肯道歉,哇地一声哭出来。
小扶疏捂住耳朵,嫌弃道:“吵死了,爱哭鬼。”
“疏儿,别欺负弟弟。”扶峦拍拍腿,“过来坐,我给你擦擦泥。”
小扶疏撑着怀图的手蹦下来,屁颠屁颠跑过去,又扒下扶峦的耳朵,小声道:“爹,我擦在坏图叔叔身上了。”
诸余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呵呵。”
“我可不聋。”怀图回过身佯怒,“小孩,你要负责给叔叔洗衣服。还有,那个字念怀,不是坏!”
小扶疏吐了吐舌头,躲到扶峦身后。
沉冥评价道:“你小时候还挺……”
扶疏伸长耳朵。
“……聪明。”显然是半道改了口。
扶疏表示满意。
扶峦将小扶疏架在腿上,仔细揩干净污泥,又抬膝颠了颠他:“天天就知道瞎闹。饭吃饱没有?”
“吃了三碗!”小扶疏骄傲比了个数,“可是爹,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村子里太无聊了。我想出去,看更大的山,更宽的河!”
“外面现在太危险了。”扶峦哄他,“等战事结束,我们和叔叔还有弟弟一起,云游四海,登遍九垓奇峰。怎么样?”
“你答应我的。”小扶疏伸出手指,“拉勾。”
扶峦依言伸出手。然而他的手大上许多,小扶疏勾不住,努力半天,只好握住父亲的小指,用力晃了晃。
“别整天叫叔,多生分。”诸余拍拍小扶疏的脑袋,“我膝下无子,让这两个孩子认我做个干爹如何?”
小怀安立刻跑过来,攀住桌沿,眼巴巴叫了声:“爹。”
“好孩子,应该是干爹。”诸余轻弹他前额,“爹可不能随便乱叫。呵呵。”
怀图啧了一声,颇为不满:“还真是一拐就跑。”
“我才不要,”小扶疏一把抱住扶峦,“我就一个爹。天塌下来我也就一个爹!”
“臭小子。”诸余捏他耳朵,“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何时亏待过你?”
诸余看着凶神恶煞,手下却没使力,被小扶疏咯咯笑着躲开了。扶峦搂住他轻轻摇,低声念叨:“爹这次就近来看看你,等过几日军队动身,又该走了。你和弟弟留在这里,千万不要往外面乱跑,有事就找姨娘。知道吗?”
小扶疏在他怀里闷闷嗯了一声,听着不大高兴。
“叔叔,我娘对他可好了。”小怀安嘟囔着告状,“比对我还好。”
怀图还在气儿子乱认爹,不客气道:“因为他比你会讨人喜欢。”
小怀安愣了半晌,嘴角逐渐往下撇,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你真的是。”扶峦轻声责怪怀图,“不能当孩子面说这种话的,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他连忙放下小扶疏,又将小怀安抱过来哄。
外头乍然传来女人的叫骂:“死鬼,你是不是又把儿子惹哭了!叫你别回来别回来,你一回来他就哭!!你除了会弄哭儿子,还会什么!给老娘滚出来!!!”
扶疏:“……”
沉冥:“……”
扶峦:“你看。”
诸余:“呵呵。”
怀图咽了口唾沫,冲众人比了个道别的手势,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兄弟们,我去领罚了。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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