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似飞练,空谷回响,将山景洗得明净。
众人围坐洞中——准确地说,只有寡名山主浮云生敢和扶疏沉冥同坐,其余三人罚站似的杵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好了,大家不必那么紧张。”扶疏鲜少碰到自己的崇拜者,还是一群,此刻心情甚好,“莫向秋,你仔细说说,那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嘞!”
莫向秋又要往扶疏跟前凑,沉冥长腿一偏,拦了他:“就在这里说。”
“……哦。”莫向秋有点委屈,乖乖站住了,“那个东西吧,它其实不是一个东西。”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扶疏挑眉:“怎么说?”
“它巨大无比,它不止一个头,它还老长,它……”莫向秋搜肠刮肚半天,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挣扎良久,丧气道:“要不你们来我记忆里,自己看吧。”
扶疏有些意外:“你确定?”
仙官确实有窥探别人记忆的能力,但这需要被窥探者完全卸下防备,坦然相待。放任别人进入自己的记忆,是极其凶险之事,这意味着侵入者可以随意篡改、删除记忆,甚至使对方神智混乱,仙力尽毁。
古来不乏有被信任多年之人损毁记忆,最终堕入凡尘、沦为痴呆的仙官。因此大家对这件事慎之又慎,不可能有哪个缺心眼,会邀请刚见面的人进入自己的记忆。
除了莫向秋。
“崇吾山主,千万别跟我见外。看一下记忆算什么?”他大喇喇道,“只要你愿意,我命都给你。”
这话不见得让扶疏多感动,但显然让沉冥极为不爽。
“你的命对他来说好像没多大用处。”神君淡声道。
聂太清在一旁嗤笑出声。
“额,好像确实是这样。”莫向秋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哎呀!总之,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们尽管提。”
“多谢。”扶疏颔首,“沙棠姑娘还等着我们去救,那我就不客气了。放心,只是看一下记忆,不会对你做什么。”
说着伸出二指,点向莫向秋的额心。
沉冥突然抬臂,反手将扶疏扣住,趁人愣神,简洁道:“我仙力多,看得更清。”
扶疏刚想说我仙力也不见得比你少,就被人往前一带,瞬间跌入莫向秋的记忆。
……
一阵天旋地转,扶疏落脚在某处荒原。
掌心温凉。
他一低头,发现还和沉冥五指相扣,这姿势有些暧昧,他赶忙要松开。沉冥却收紧指尖,抬起二人的手晃了晃:“松开了,你可就出去了。”
扶疏耳根通红:“诓我呢吧?”
“诓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行。”
扶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没时间多想,因为莫向秋的身影倏然出现,渐行渐近。
这家伙此时还是凡人模样,长靴短袍,挂了道旧披风,身后斜插一柄长剑。他哼着怪调在荒野间跋涉,不时摇头晃脑,看上去心情颇好。
沉冥迈步跟了上去,扶疏由他牵着走。
这片荒原地势还算平坦,但枯草丛生,到处都是动物碎骸和马蹄踏印。扶疏飞惯了,本就不常走路,偏偏莫向秋步子迈得又大,跟得他跌跌撞撞。好在沉冥极稳,胳膊被身边人拽得摇摇晃晃,当了根靠谱的人形拐杖。
不知走了多久,莫向秋停在了一处山脚。
扶疏观山过目不忘,仰头扫了眼,悄声道:“这里是……寡名山南侧?”
“嗯。”沉冥侧首,“你正常说话就好。他听不见。”
“真的?”
“嗯。只要我们不碰这里的东西,就没人能发现我们。”
扶疏一听来劲了,冲莫向秋喊了几声:“喂!大傻子!看这里!”
大傻子仰头看山。
扶疏乐了:“还真听不见。”
沉冥觉得好笑:“小疏,你几岁?”
“不多不少,刚好比你大一岁。”
“哦。”沉冥评价,“挺老了。”
扶疏瞪他。
莫向秋对这边的动静一无所知。他蹲下身,抹了一把泥,自言自语:“这么多马蹄印……军队?”
果断拍掉泥,莫向秋攀着岩壁纵身几跃,开始往山上去。他的体格在凡人时期就极为健壮,小臂肌肉线条明晰,攀爬中筋脉隐透。
扶疏看着他爬了一段,想要飞身跟上,一蹬脚,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怎么回事?”扶疏有些茫然。
“进了莫向秋的记忆,仙力就被压制了。”沉冥解释,“我们如今同他一样是凡人。”
“啊?”扶疏抬头,高山不见顶,“那,我们也得爬到这破山上去?”
“嗯。”
“……”
沉冥半天没听见回答,转头看到扶疏吃了臭鱼的表情,俯身问:“不想爬?”
扶疏欲言又止。
沉冥凑近了些:“要我背你么。”
扶疏健步如飞,拽着他就往上冲。
一路艰难攀岩,前方莫向秋的背影越来越小,像有使不完的牛劲。扶疏从拽着沉冥走,逐渐变成被沉冥拽着走,等到了山腰,已然气喘吁吁,额间出了一层薄汗。
沉冥停下后,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
“看什么,”扶疏抬袖擦汗,“我脸上有泥?”
某些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喘息/粗重,面颊晕红,领口微敞,看着比平日分外……鲜嫩。
“嗯。”沉冥抬指在他脸侧勾了一把,“擦掉了。”
“擦干净了吗,”扶疏不太放心,在脸上又抹了几下,“我可是玉京潘安,别回头沾了一脸泥,名不副实了。”
“这么看,确实还有一点。”沉冥按住他,“别动,帮你擦。”
扶疏乖乖把脸伸过去。
沉冥在他左边脸颊揉半天,右边脸颊揉半天,指腹从唇上抚过,停留片刻,最后捏了一下他鼻尖。
“好了。”
神君大人面不改色收手。
“这么多泥。”扶疏诧异,匆匆点了个头,“多谢,还好你提醒我……诶,那家伙人呢??”
身边空荡荡,莫向秋不知摸哪儿去了。
“去洞口。”沉冥摩挲着指尖起身,“既然那邪物在洞中,度朔山主肯定会去那里。”
二人循着水声找去。不出片刻,果见莫向秋停在冷潭外缘,正叉腰朝山洞里望。
洞口一片凌乱,战靴和马蹄印遍布,残戟裂甲随处可见,显然发生过一场恶战。洞内隐约可闻打斗声,夹杂着刀枪撞击和女子怒喝。
莫向秋正要进去一探究竟,一道黑影骤然飞出!
哐当!
二人撞了个正着。
黑影恰好落在草堆里,被蓬软杂草垫了一下。莫向秋就比较惨,直接滚落潭中,一边瞎扑腾一边喊:“救命啊!我不会……咳咳……游……游泳……”
黑影定身抬首,扶疏一看,竟是沙棠。
他的目光滑落到沙棠两肩,手臂完好。
沙棠毫不犹豫就去捞人,一把拽起莫向秋,也不管他浑身湿透,拉着就跑:“快走!它们要追出来了!”
扶疏:“它们?”
沉冥:“看来邪物不止一个。”
莫向秋不明就里,被人扯着奔了一路,披风湿哒哒缠在腰间,颇为狼狈。好容易停在一处隐蔽肠径,他喘着气道:“你……是谁?跑……跑什么?”
沙棠朝后看了一眼,目光穿过扶疏二人,见没有东西追来,才松了口气。
“我叫沙棠,率兵在此驻扎。”她拨开乱草往前走,也带着喘,“前面就是我军的营地了。”
莫向秋甩开披风跟着她走,一步三回头:“那后面呢?”
“是蛇怪。”沙棠脚下不停,言简意赅,“我们原本在同歧舌军队交战,隐有胜势。谁知道他们如此阴险,竟放了吃人的巨蛇出来,趁我们的人被拖住,不声不响撤军了。”
“蛇怪?”莫向秋张大嘴,“在洞里?然后呢,你杀了吗?”
“没有。”沙棠咬着牙,看上去恨得不轻,“那蛇怪太难对付了。我只能勉强拖住它们,让大部队先逃回安全的地方。”
说话间,二人面前出现一处坦地,约莫十来个营帐驻扎此处,都是军用式。帐前有三两哨兵踱步把守,见到沙棠,都喜迎上来:“将军,你回来了!有受伤吗?”
沙棠脸上和手上都有擦伤,战袍也破损好几处。她看都不看,随口道:“我没事。兄弟们都在?”
“在呢。”一名哨兵看见莫向秋,“这位是?”
“哦,方才在山里碰上的。”沙棠答,“我见他一人在蛇怪洞口,就顺手带来了。”
“各位好啊,”莫向秋有点人来疯,“在下莫向秋,江湖侠客。志向是行侠义之事,路见不平,两肋插刀……”
“报——!”
一个士兵飞奔过来,毫不留情打断了他的开场白。
沙棠蹙眉:“怎么了?”
“回将军,”士兵气喘吁吁,“我们能撤的人都先撤了,留了十支小队来接应您。但方才清点人数,只有九队到场。还有一队兄弟……”
他支吾着没说下去。
沙棠听出不妙,厉声问:“被困在蛇洞里了?”
“四处都没找着,”士兵苦着脸,“九成是的。”
众人一阵慌乱。
“那蛇洞幽深,确实有藏身的地方。”一个哨兵愁道,“但若派人不将蛇怪引开,他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多半会饿死在里面,或者被吃了。”
“你疯了,还想派人引开!”另一个满脸惊恐,“那蛇怪吃人不眨眼,咱们有多少兄弟死在它们嘴里,怎么可能还上赶着去送死。”
“可是那队兄弟有十个人呢,就这么撒手不管吗?”
“你管得了?有那个本事你去管,我反正是想多活几年。”
“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你也太无情了!”
“我只是觉得没希望,不想再搭上更多条命!”
……
几人争执不下,沙棠一直拧眉听着,没说话。
“将军,”一名看着资历稍长的士兵道,“虽然这么说有点没良心,但咱们几万兵马,能撤的都安全撤了,如今就剩这九队。兵论大局为重,犯不着再为了那十个人去送死。回吧。”
沙棠沉吟片刻,点头道:“嗯。你们先回吧。”
士兵们都愣了。
“我去救。”沙棠抬眼,“别说是十个人,哪怕是一个人,我都要去救。你们不愿去,我不强求,也不会以军令要挟你们。但这军队里每一个人都是我亲手足。若是如今困在里面的是你们,我也会去救。”
话音落下许久,无人应答,只有山风穿草而过的簌簌声。
“将军……”几人欲言又止。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莫向秋忽然仰天大笑,一把搭住剑柄,“不愧为一代女将,有魄力,够义气!沙棠将军,我也是练家子。不嫌弃的话,我同你一起。”
“你确定?”沙棠回头看他,目光诧异,“那蛇怪不好对付。”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莫向秋大力拍了拍剑,“我行走江湖,为的就是拔刀相助!这是我的人生目标。”
“好。”沙棠答应的很痛快,“那你我今晚在此地稍作休整,明日一早出发。其他人,收拾东西回城。”
“将军,你真的要去吗?”其他人还是担忧,“那蛇怪太危险了,你们……”
“放心,”沙棠豪迈一笑,“我们肯定会活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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