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击

“什么鬼,这是哪个丧葬铺子被桀偷了吗?”扶疏震惊。

沉冥看了纸人堆片刻,突然抬头望向洞外:“有人。”

二人身形一闪出了洞,外面月明星稀,密枝撑破夜色。

脚下是条羊肠小道,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伴着古老诡异的哼唱,将夜幕都撕薄了。尽头慢悠悠走来一队活人,约莫二十来个,前面几个拿着笙埙排箫吹吹打打,中间的抬着口棺材,末尾坠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

夜雾浓郁,这群人自顾自在说小话,没发现队尾突然多了两个身影。

“这回不知道能不能送成功,可别再出岔子了。”

“我看悬,都送了二十多回了,每次刚埋下去,第二天就被什么东西挖出来。万一今晚那东西提前来了……”

“呸呸呸!别乌鸦嘴。”

……

送葬队来到一片朝南的荒坡,四下死寂。

大家一路提心吊胆,此刻显然都松了口气,抬棺的抽掉栓杠的布绳儿,剩下的人拿出铲子开始挖坑。唯有妇女还在抽泣,被人扶了靠在树底,过程中没谁说话。

扶疏犹豫片刻,刚打算上前问问怎么个事,前方砰地一声——

棺材板被顶开,里面的纸人一骨碌坐了起来。

“嗯?”扶疏一愣,“还有欢迎仪式?搞这么隆重。”

送葬队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挖坑的哆哆嗦嗦举起铲子,杠夫就近抄起木杠,众人不约而同往外退。

天色太黑,树下的妇女听到动静,看不清怎么回事,撑着树干要起身。却见身边突然冒出个白衣男子,抱臂漠声道:“别过去。”

妇女吓傻了,一时不知道该问还是该叫还是该逃,呆愣半晌,最后讷讷点了个头。

扶疏瞅着棺材里的纸人,客客气气问:“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请出来?”

那纸糊的圆脑袋迟钝地扭动了一下,似是在努力听懂他的话。周围人惊惧茫然地看看纸人,又看看同它说话的扶疏,竟判断不出谁更吓人。

纸人纵身跃起!

扶疏抬手揪住纸人挂在背后的布条,用力一扯。纸人的围巾瞬间被扯掉,露出脖子和脑袋间一圈细密的针脚,是用红线缝的,像极了狰狞的伤口。

纸人回过身,粗笨的胳膊用力挥向扶疏脑侧,被他偏头轻巧躲开了。拳头砸在棺盖上,只听一声巨响,盖板四裂,震飞了附近梢头的惊鸟。

“豁!”扶疏惊讶地躲开碎木,“纸胳膊纸腿,力气居然这么大。”

纸人不欲恋战,一击不中立刻抽身,朝树下的妇女猛扑过去。扶疏快速比了个诀,屈指一弹,纸人应声摔了个实在,在地上匍匐挣扎。

离得近的一个中年男人壮着胆,抻直了腿,拿鞋尖远远拨了它一下。见它爬不起来,喜道:“大家快看,纸人倒了!这位仙人会法术!”

其他人纷纷凑过来,看猴子一样看着趴地的纸人,既兴奋又忐忑:“卧槽!这回遇见活神仙了!”

“不是什么神仙,”扶疏觉得应该谦虚一下,“路过的道士罢了。”

“道士英雄,”一个年纪小些的寸头问,“这纸人为什么会动?”

“问得好,”扶疏微笑,“我也想知道。麻烦你们退开些,我想办法把它身体里的东西召出来。”

地上的纸人听了,抽搐几下,竟挣脱了束缚,爬起身再次朝妇女的方向扑过去。

这咒术对付寻常小鬼不在话下,这纸人竟能挣开,说明此物有些凶邪。扶疏正要出声提醒沉冥小心,周围几个人却抢先喊道:“那边的高个子!快拦下它,它不咬人的!”“你扑上去压住它,千万别让它跑了!”

一些不好的回忆闪现而过,扶疏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他定了定神,努力将情绪压下去。

纸人眨眼就冲到沉冥眼前。沉冥单手提起吓瘫的妇女,脚尖一点,轻跃上一株接骨木的侧枝。谁料那纸人还会爬树,手脚并用窜上了树干,伸手就要去捞人。扶疏等着看那不识好歹的纸人被神君教训,没成想却等来了别的。

沉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一手撑住树干,略显痛苦地弯下了腰。他抬了道劲气将那妇女送到远处的平地上,低喝道:“跑。”

妇女害怕到极致,竟被激起无穷斗志,掉头就是狂奔。纸人只犹豫了一秒,当下果断舍弃沉冥,追了出去。

扶疏一个箭步飞掠到沉冥身边:“你怎么了?”

沉冥低头不语,轻喘着气,看得出在极力隐忍着痛苦。他眼尾的三道印记此刻竟流动起来,从中渗出丝丝黑气,妖冶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扶疏抬手要去触,被沉冥偏脸躲开了。

“无妨,老毛病了。”神君面色苍白,声音却没太大变化。

扶疏还欲追问,却听远方传来一声惨叫,是刚才逃跑的妇女。

“走。”沉冥已经迅速调整好气息,飞掠而出。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还残留着几缕黑气,一阵夜风吹过,尽数飘散到扶疏的口鼻中。扶疏从中感应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原地一愣。

那是他自己的气息。

……

妇女眼前是万丈悬崖,身后是缓步逼近的纸人。

她在悬崖边缘跌坐下来,冻伤的双手触到锋利岩石,扎了一地鲜红。抬头看了看,高崖明月。远处似是飘起了碎雪,山脚灯火点点,是平凡人间。

僵持片刻,纸人突然往前挪动了一只脚。

与此同时,妇女两眼一闭,面色决绝地向身后的无底深渊倒去。送葬队刚赶来就看到这一幕,四下一片惊呼。

“姑娘慢着!”

一道清润喝声划过,妇女在虚空中被人托住,再睁开眼,竟已轻飘飘落了地。

扶疏将人小心放在地上,不待纸人有所反应,反手打出一道明亮咒诀,宛如月辉。他这次留了心,多使了三成力,纸人被牢牢钉在了地上,再无余力反抗。

周围的人看呆了。

“姑娘,”扶疏转过身面向那妇女,“你……”

妇女回过神,又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你能不能等会儿再哭?“扶疏有点头痛,尽量放缓语气,“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他这个要求对于经历了这么一遭的凡人而言,说实话有点离谱。但因为刚救过姑娘一命,姑娘还是很给面子地收住了啜泣。

“你们半夜上山送葬,为何送的是纸人?”这是扶疏最好奇的一点。

“我们在送阴灯。”一旁的大娘插话,“这是崇吾一带的民间习俗。古来战事频发,许多士兵战死沙场,尸体都找不到,他们的家人便会扎个纸人放进棺材,用来代替亡者下葬。”

“那你们送的是谁?”

姑娘眼神黯了黯,低声道:“我夫君。”

“嗯……节哀。”扶疏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还有呢?”

“没了。”姑娘抬头望着他,“送的都是我夫君。”

“……”

扶疏面色复杂:“你有二十多个夫君?”

“你在说什么呢,”姑娘蓦地有些恼,面色绯红,“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有二十多个夫君!”

“对不起。”扶疏立刻反应过来,“唐突了,唐突了。你的意思是,一个夫君送了二十多次?为什么?”

姑娘盯了他几秒,见他样貌温润,不像是坏人,内心挣扎一番,最终点点头:“行,我告诉你。”

原来这姑娘本名叫素轻,来自歧舌国,是当地一户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十七岁那年,她与丫鬟出门逛花灯节,碰到了时任大文官许修良,二人一见倾心,随后结为连理。

然而前段日子,歧舌突发水灾,洪水冲毁大量农田棚屋,民不聊生。偏偏歧舌国君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死活要挑在这时候出兵,攻打邻国桑枝。

歧舌和桑枝百年来大小战事不断,可谓势均力敌。但眼下歧舌内忧未解,再来个外患,八成是要凉的。许修良毅然进谏,细数此刻开战的种种劣势,好歹是把国君给劝住了。

谁料这国君是个两面刀,朝堂上察纳雅言,圣明通理,转头竟派了亲侍,在许修良归家途中把他给暗杀了,叫他再也不能开口阻挠自己的任何决定。素轻得知此事,痛不欲生,奈何她一介弱女子,无法为夫报仇,终日郁郁。

素轻几度欲自尽,都被路人救了下来,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这个念头。但留在故地总是触景生情,她便带了些银钱离家,一路漂泊至此地,被当地村民收留。

村民听说了她的遭遇,都十分同情。想到许修良的尸骨不知在何处,至今仍未下葬,大家便想了这个送阴灯的法子,多少能帮素轻排解心头忧恨。

众人凑头一顿商量,决定把送灯时间选在半夜,因为半夜鬼门大开,阴气最重,亡灵不易被灼伤。而地点选在最近的崇吾山上,是觉得高山显眼,游荡的亡灵一眼便能看到。

“我也知道,所谓送阴灯不过是图个慰藉罢了。”素轻哭了太久,声音又干又哑,哪里还能看出昔日娇贵小姐的影子,“我现在做的一切,对修良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都只是为了减轻我自己的痛苦,我……”

她最终没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扶疏从怀中掏了条干净帕子递给姑娘,温声开口:“你说,你做的这些对许修良来说没有意义,这话我不赞同。”

素轻正拿帕子擦泪,闻言微怔,抬眼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想你也不赞同吧,”扶疏转身看着那纸人,“许大官人?”

纸人被咒术困在地上,挣扎着想要抬头,扶疏怕它把身子挣破,干脆解了它的禁制。纸人终于挣脱了束缚,却没再往前挪动,而是一直面向着素轻。

素轻在原地怔了半晌,颤声问:“……是你吗?”

喀拉一声,是纸人脖子上的针线被撕扯的声音。

它在努力点头。

素轻捂嘴惊呼,理智还未能接受,眼泪已经顺着干涸的痕迹淌了下来。

纸人这才迟钝地迈开双腿,缓步朝她走来。不等它靠近,围在素轻身边的送葬队都默不作声散开了,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想给这对苦命鸳鸯一点独处的空间。

纸人在素轻身边半跪,素轻迟疑片刻,抬手抚上它的头,凝望着那绿脸红嘴。

可惜纸人无法开口,素轻望了许久,只能又转头问扶疏:“你怎么知道是他?”

“因为你一直没死成。”扶疏指出。

普通亡灵只能附身没有神识的物体,而像许修良这类执念格外深重的,则可以短暂附身活人。素轻每次想要自尽,都被路人救下,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想必他是始终追着素轻,从歧舌到崇吾,一路相护。

近日桀乱,他怕小鬼会伤到素轻和收留她的村民,于是屡屡附身纸人来拦截,打斗一结束,便弃下纸身逃跑。只是不巧,在上次打斗中,他附身的纸人被一群桀砸进了抱峰轩,这才把扶疏给卷了进来。

方才许修良看到沉冥出现在素轻身旁,以为是要伤害她,才会拼命冲过去。后来素轻被逼退到悬崖,许修良也是想要拉她一把。可惜双方无法交流,这才造成了误会。

“所以你不是要杀她,”寸头指了指纸人,又指了指素轻,“而是要保护她,对吗?”

纸人拼命点头。

“在世间游荡了这么久,又被小鬼所伤。”沉冥望向它的眼神没什么波澜,“你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消散了。”

纸人一怔,又难过地摇头。

它点头摇头过于频繁,脖子上的细线终于支撑不住,呲啦一声,裂开了一半。纸糊的脑袋从肩膀挂下来,素轻赶紧心疼地扶住,给它摆摆正。

天际皎光一闪,一道白云疾驰到眼前,带起一阵迷眼狂风!

风过白云坠地,化作两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仙官,官袍一红一黑,看着都不过十**岁,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我去,这回是真神仙!”

除了素轻还搂着纸人瑟瑟发抖,剩下的凡人都维持着原先的神色动作,目光呆滞,静止在了原地。

两位仙官恭恭敬敬对沉冥行了礼。扶疏站在沉冥身边,也算顺带被捎上了。

礼毕,红衣仙官道:“我们是文昌仙人的侍从。我叫天聋。”

黑衣仙官道:“我叫地哑。”

扶疏点点头:“我叫人瞎。”又用胳膊拱了拱沉冥,“该你了,你叫什么?”

天聋:“?”

地哑:“?”

沉冥:“……”

“活跃一下气氛,”扶疏耸肩,“不好笑就算了。”

“……山主真幽默,”天聋干巴巴笑了两声,“我和弟弟这趟是奉命来办差的。听闻近日有亡灵死后没入阴府,反而在凡间游荡,差点伤人,多亏二位出手才制住。我们得把这亡灵和姑娘一起带上玉京候审。”

“我没记错的话,这种事应该是清虚处理。”沉冥道,“玉京为何派你们下来?”

玉京景行殿设有天地水三官神,天官掌赐福,地官掌赦罪,水官掌解厄。清虚便是当今地官,一切涉及到审问和判决的事务,皆由他主持处理,因此也被称作判官。

“判官近来事务繁忙。”天聋解释道,“昨日乐神在殿内练习新曲,不巧雷公睡着了打呼噜,把乐神的琴给震断了,二位发生了激烈纠纷。眼下判官正处理此事,脱不开身,便通知了文昌仙人,委托我们下来跑一趟。”

行吧,扶疏心道,又得让青梧准备做古琴的木材了。

天聋地哑同他们稍微交接了一下,留下处理现场。扶疏见这里没他什么事了,扭头回抱峰轩,沉冥也随他一同离开。

肩并肩在山里晃晃悠悠走了一段,扶疏没话找话问:“你着急回玉京吗?”

沉冥道:“怎么,你还有事?”

“没什么正事,”扶疏随手扯了片叶子把玩,“快过年了,我看凡间过年好像都要吃饺子。你没事的话,留下来吃顿饭?当是谢谢你一路帮忙了。”

沉冥步伐微顿,须臾,点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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