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名山不愧是消暑胜地。
山势巍峨,叠云吐岭,暖风便只能在山脚盘桓。扶疏和沉冥落在林荫间,凉意稍浓,脚边兰草丛生,淡香氤氲。
沉冥闭眸片刻,睁开道:“南侧有仙力波动,正快速移动。”
小仙对神君威压都十分敏感。黄野人应当是有所觉察,想找地方躲,毕竟能惊动神君亲自出山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看来这家伙还不笨,知道跑。”扶疏想到两人旧怨,摩拳擦掌,“看我来打他一个满地找牙。”
“你这是公报私仇。”
“怎么,”扶疏挑眉,“你要跟诸余告发我?”
“看情况。”沉冥转身迈步,“如果太过分的话,我会的。”
扶疏哼了一声,快步跟上。
两人循着仙力的移动轨迹,来到一处山泉附近。然而放眼望去,周边除了荒草和冷泉,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莫非躲到水里去了?”
扶疏凑到泉边看,澄澈见底,什么也没有。抬脚胡乱拨了拨草堆,忽然在草丛后发现一抹白色。
“哥哥,你来看。”扶疏走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来,“这是……一幅画?”
他手中拎的正是幅画卷,绘了一叶扁舟,行于寒江之上。舟上有位老翁,披蓑戴笠,裤腿高卷,正奋力朝外撒网。
沉冥拧眉看了片刻,道:“地行仙应当是躲进画里了。”
“他还有这本事?”扶疏讶异,“看来这么多年没白混,倒是比从前厉害些。不过靠这样就想躲开我们,也太瞧不起人了。”他把画往地上一丢,“我进去捉人,你替我看着。”
说罢,纵身跃入画中。
视线花了一瞬,扶疏稳稳落在木舟上。身边突然冒出个人,那老翁被吓了一跳,攥着渔网哆哆嗦嗦问:“你们是何人?”
扶疏注意到他的措辞是“们”,回头一看,沉冥也跟了进来。
“好奇。”沉冥随口道,“听闻地行仙日行千里,想看看他都去过哪些地方。”
“原来这画的是他去过的地方。”扶疏饶有兴味,“那他为了躲我们,会变成什么?”
沉冥环视一周,又抬眼远眺:“任何事物。”
江面雾气迷蒙,扶疏抚着下巴,咂摸这几个字。既是任何事物,那画中的人应当最可疑,毕竟身形相似。
他趁老翁不备,抬手掀开斗笠!
老人家一头花白毛发在风中飘荡,冷飕飕的,惊得慌忙去捂:“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如此不规矩!”
“有头发?”扶疏有些失望,又把斗笠给他盖回去,“不好意思,冒犯了。”
若斗笠下是个秃顶,扶疏已经一掌拍出去了。
“这是道歉能解决的事吗?”老翁气得跳脚,“你们两个,马上离开老夫的舟!”
舟?
也不是没可能。
万一黄野人变成了舟,料他们舟行水上,不敢把自己砸烂呢?
扶疏捞过搁在旁边的桨,往膝上用力一敲。木桨应声而断,截面处尖如刀削。
扶疏将它朝下杵着,咣咣咣狠命一顿戳,戳得舟身抖成了筛子。沉冥自然是稳如磐石,可怜老翁一屁股坐倒,指着扶疏破口大骂:“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要害死老夫不成!”
见扶疏不理,他又转头骂沉冥:“舟沉了我们都得死,你管管他!”
“抱歉,”沉冥耸肩,“我管不住他。”
舟底很快被敲出一个凹口。然而它并没有吃痛叫出声,或着忽然蹦起来,把身上的人掀下去。扶疏总算停了手,断桨一丢,郁闷道:“看来也不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老翁吹胡子瞪眼,“老夫好好地捕着鱼,你们突然就冒出来,还一直搞破坏!”
鱼?
扶疏干脆往地上一坐,摸着肚子道:“我想吃鱼。”
“吃你个大头鬼,”老翁气冲冲一摆手,“回家吃去!”
“你给我捕一网,我就回家。”扶疏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老爷爷,好不好嘛?”
沉冥偏开脸。
“真的?”老翁被他一脸纯善哄得将信将疑,“说好了,捕一网你们就走!”
扶疏拼命点头。
老翁巴不得送他走,立刻撸起袖子,将渔网抖散,抓着边缘用力一抛。如镜江面随之泛起阵阵涟漪。
舟上三人静等许久,直到老翁估摸差不多能收网了,粗声粗气招呼扶疏:“你过来!帮我拉。”
“好嘞。”扶疏殷勤凑过去。
他没捕过鱼,觉得新鲜好玩,像模像样跟着拽网。沉冥在一旁看,江水溅湿了袍沿,也不躲。
这网不大,拉上来的鱼零星几条,形态各异,都要死要活地蹦跶。
扶疏一眼就看见,其中有条鱼头顶着个肉瘤,嘴还特尖,丑的十分面熟。他一喜,扑过去就要抓。那鱼一惊,眼疾尾快,狠命扭了几下,竟又跳回了江中!
“有本事别跑!”扶疏一步跨出,猛地扎进水里。
老翁没见过为了吃口鱼这么不要命的,转头瞪着沉冥:“他——”
沉冥面无表情站起身,紧跟着跳了下去。
“……”
老翁被水花溅了一脸,独自在风中凌乱。
江水砭骨,扶疏一心追着鱼,几乎游成了一阵风。沉冥跟在他身后,紧盯着水下动静。
黄野鱼在前头玩命游,时不时还扭头望两下,死鱼眼中透露着不属于这个物种的慌乱。眼瞧着扶疏迅速逼近,它突然停下,猛一回身,竟张口吐了一连串泡泡。
扶疏在水中没鱼灵活,一时刹不住,被泡泡糊了满脸。混乱中,他看见每个泡泡里都是一幅不同的画,而迎面撞来的那个,画了座正喷发的巨型火山。
不太妙。
扶疏侧身躲开火山,弥漫的发丝却触到另一个泡泡,转瞬被吸了进去。江水的寒意迅速退却,视线再次花白一片,耳边全是泡泡破裂的咕噜声。
在最后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他指尖,也被带入画中。
是沉冥。
扶疏握住这只手,莫名觉得安心许多。
……
二人重新落入坚实地面,周围人声嘈杂。
“这又是哪?”
扶疏原地转了个圈,见他们所立之处四四方方,像是个天井。四面都围着低矮房屋,约莫二十间,看着倒像是桑枝国的建筑风格。
十数名丫鬟打扮的女子慌慌张张穿梭着,根本没人注意他们。扶疏瞟见丫鬟们手里端着水盆和毛巾,全都沾了血。屋内不断传来低声嘶吼,有人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刑房?”扶疏震惊,“哥哥,我们得小心些。”
沉冥还没答话,某间屋中忽然透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一位老嬬推门出来,看见他们,满面堆笑迎过来。
“哟!这么等不及,亲自来看孩子啊。”她瞧沉冥冷冰冰的,不像有家室的人,便问扶疏,“哪间房啊,生了没?”
“呃……”
居然是个落草阁。
扶疏不知怎么答,转头去瞟沉冥。
沉冥轻飘飘道:“你挺会挑。”
“这能怪我吗,”扶疏小声嘀咕,“谁知道臭黄狗还来过这种地方。”
“小伙子,别不好意思说。”老嬬见他光脸红不答话,皱纹都笑多出几条,“你媳妇在哪间房啊?”
“那个……”扶疏小心翼翼道,“其实……哪间都有可能。我们能都看一眼吗?”
老嬬听了这话,笑脸一收,皱眉道:“小伙子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如此不检点?”
“……”
扶疏急中生智,把沉冥往前一推:“不是我。我陪哥哥来看嫂子。”
沉冥:“?”
“我家哥哥玉树临风,谁见了都喜欢。”扶疏临场发挥,“所以我有二十多个嫂子,难免记不清。不逐一看过去,万一漏了哪个,回头吵起来怎么办?”
沉冥额头隐隐冒出青筋。刚要张口,扶疏赶紧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把人掐闭了嘴。
“二十多个嫂子,都在同一天生?”老嬬斜眼道,“那你哥哥挺厉害。”
“可不是么!”扶疏不懂其中奥义 ,自信道,“他一直这么厉害。”
“……”
神君嘴角抽搐。
老嬬显然觉得这事离谱,但看二人的样貌,确实是出挑拔萃的富家公子,又实在不像诓人。她犹豫片刻,最终道:“你们去厅堂候着吧,我让稳婆将孩子逐一抱来。不过婴儿娇嫩,可不许上手!”
“好说好说,多谢了!”
扶疏笑逐颜开,推着沉冥就往堂中去。直到看不见老嬬背影了,他才松口气,得意道:“幸亏我聪明,差点露馅。”
“小疏,”沉冥揉着太阳穴,“答应我,以后别再这么说话。好么?”
“我这不是一时情急吗,”扶疏坦然拍拍他的肩,“放心!我有分寸。”
沉冥:“你有自信。”
他们在堂中坐下,等了一会。那老嬬果然说话算话,差人依次抱了孩子来给他们瞧。扶疏一个个仔细看过去,见这些婴儿脑袋上都已生了胎毛,没有半点黄野人的影子。
“看来都不是。”扶疏等人走远,悄声道,“哥哥,你说……老黄会不会扮做女子,偷偷在里面生孩子?”
沉冥配合地思索片刻,委婉道:“若是哪位姑娘没有头发,想必会叫稳婆生疑。”
“哦,”扶疏恍然,“那倒也是。”
他又朝院落中张望,有些迷茫该去何处找人。忽然瞧见偏屋一角,有个丫鬟正鬼鬼祟祟往外溜,怀中好像还抱了个襁褓。
扶疏立刻起身:“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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