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江月

中秋夜,玉京。

今年的中秋宴比以往都要热闹。许是因为前阵子接连出了事,众仙越是提心吊胆,放松后玩乐的热情就越是高涨。

大殿中央置了张八仙桌,上头摆了个硕大无比的月饼。

此饼乃众仙一同进贡,为讨诸余欢心,纹样印的是风凛凛的天君像。然而尴尬的是,月饼需要分食,于是诸余从脸开始被切成均匀的小份,大家七手八脚一顿拿,拿完后便只剩下半个鼻子,看着像是呼吸不畅。

酒桌上搁着凡间的节令鲜食,萝卜、嫩藕、毛豆、石榴、甜枣等皆有,都是宸衷差人提前采办的。虽说是凡人家的平常食物,在玉京却不多见,大家欢喜得很。

诸余侧卧在屏风后头,就着殿中喧闹,慢悠悠啃完一只螯蟹,又拿苏叶汤净了手。末了探头张望,奇道:“宸衷,扶疏那小子跑去哪了?这么多好吃的,居然都没把他哄来。”

“早先听朱明神君说,山主和玄英神君下界游玩了。”宸衷嘴里塞着甜瓜,腾手给他添酒,“想来是在天上憋了许久,嫌闷了吧。”

诸余点点头。半晌,忽地反应过来,更奇了:“玄英居然会答应下界游玩?本君没听错吧。”

“估计是被山主给忽悠了。”宸衷笑着掰下一根蟹腿,剥了壳放进诸余碗里,“山主那么爱玩,又惯会讨人喜欢。哄着神君同他一道,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余:“呵呵。”

……

扶疏在槐江的秋风中打了个喷嚏。

“谁在说我坏话?”他揉着鼻子。

沉冥坐倚江边亭,抬手递给他一杯清液:“风凉,暖暖身子。”

“这是什么?”扶疏接过抿了一口,咂咂嘴,“好香啊!回味尤甘,不像是枕泉醉。”

“月桂瑶。”沉冥握盏轻晃,金桂小而饱满,在酒中荡漾,“槐江一向以枕泉醉闻名,却少有人知,这月桂瑶才是时令佳酿。”

“援骥斗兮酌桂浆[1],舒坦。”扶疏一口闷完杯中酒,还嫌不够,干脆直接抓过酒壶,咕嘟咕嘟仰头痛饮。

一壶酒见了底,他才意犹未尽擦擦嘴,道:“果然是佳酿。不过哥哥,你又不爱喝酒,怎么知道这些?”

沉冥:“你爱喝。”

扶疏眨眨眼,偏开脸去看江水。佳酿上头快,他隐隐觉得耳根开始发烫,拿手揉了揉。

崖下惊涛拍岸,大有吞天沃日之势。遥观槐江,犹似玉带挽腰,而近处飞沫胜雪,水雾撞击崖壁,蓬散在半空,江边小亭宛如被拢在雨烟中。

扶疏深吸一口清凉,颊上微醺被拂散许多,满足叹口气:“素来听闻中秋宜观潮,一直想找机会亲眼见见。今日一见,确实不赖。”

“你常年在凡间,机会应当很多。”沉冥问,“为何从没来过?”

“青梧恋家,不肯离崇吾太远。”扶疏把玩着空酒壶,“我嘛,一个人也懒得跑。就近寻个山头,看看月亮喝喝酒,够自在了。”

“月下独酌,不寂寞么?”

“习惯了。”扶疏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我从前总爱想,世人都道神仙好,好什么?不老不死,每天像我爹一样游山玩水,影子都见不着半个。我也试过那样活着,刚开始感觉是挺好。但时间一长,”他摇摇头,“没意思。”

这是实话。

活着最有意思的时候,是化卿在崇吾山的日子。

扶疏答应过化卿,要带他去游历各个地方,尝遍人间各种新鲜事。钓鱼骑马,放花灯,猜灯谜,观秋潮,吃月饼、粽子和元宵,只要是凡人爱做的事情,他们统统都去做。可惜那时总以为来日方长,加上山中时光惬意,两人约定好的事便一拖再拖。

拖到只剩下他自己。

之后扶疏消沉了很久,始终不愿再踏出崇吾山一步。漫长年岁渐渐抚平伤疤,他偶尔也尝试过下山,带着腰间的小香囊,独自去履约。

刚开始确实新鲜,被凡间的琳琅满目分散了注意力,似乎忘却了痛苦。但一个人晃荡了一段日子,越发觉得无趣,便又一头扎回了山里,不再问世事。

直到遇见了沉冥。

此刻望着汹涌江潮,扶疏心中却很宁静。

沉冥就坐在旁边,纵使脚下风波万钧,扶疏也觉得安稳的很。喝桂花酒有意思,观潮有意思,只要是和沉冥一起做的事,都有意思。

斯人已逝。

化卿希望他高兴,他如今和沉冥待在一起,确实高兴。他给了化卿一个交代,也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一切困苦已是过去。往后种种,都是属于他和沉冥二人的回忆了。

“在想什么?”

沉冥的声音将他从神游中拉回来。

“在想,”扶疏抬眼轻笑,“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做神仙这么有意思。”

“潮要退了。”沉冥起身,“走吧,带你去看个更有意思的。”

“什么?”

“祭月燃灯。”

……

二人来到姬尾时,暮色已深。

上回他们来这里,正是中元花灯节。氛围虽说喧嚣,总掩着难以言喻的悲戚,叫游人心绪复杂。

这回却全然不同。

长街两旁皆是店家,铺子用烛灯和绸带结饰,叫卖的多是新酒和各式月饼。[2]扶疏顺街逛着,随手捞了几壶不同的桂花酒来喝,口感都比不上月桂瑶。他忍不住想,沉冥该不是把凡间酒酿都一一比对过,才挑了个最好喝的给自己?

抬眼望去,沉冥正在前方等他。神君身后是面赤黄相间的酒招旗,被烛灯映得发亮。

“此处是姬尾最高的酒楼。”沉冥道,“附近没有山,要委屈山主大人登楼观月了。”

扶疏指尖勾着各色式样的空酒壶,晃悠悠跟上:“神君既然如此盛情,我就只好委屈一下了。”

中秋夜人头攒动,酒楼稍好的位置都早早被占满。大家边喝酒聊笑,边等着看月满重楼,好不热闹。

二人一进去,掌柜的就慌忙迎上来。

扶疏掸眼扫了一圈,惋惜道:“没空座了?”

掌柜连道:“有的,当然有的。”随后将他们带去顶楼的雅间,呈上备好的茶酒和菜品,又慌忙退下。

“这间怎么会是空的?”扶疏探头望向外廊,正对着皓月,无枝檐遮挡,“视角这么好,应当早被人占了才对。”

“我提前打过招呼。”

沉冥在桌边坐下,给扶疏倒酒,又照例给自己斟了杯茶。

“哥哥,你今晚好用心啊。”扶疏好奇凑到他旁边,“又是观潮又是赏月的,该不会是有求于我吧?”

“嗯。”沉冥把酒递给他,“确实有求于你。”

“我就知道。”扶疏痛快饮了酒,“说吧!求我什么?我酌情考虑。”

“求你高兴。”

“……”

扶疏放下酒盏,煞有介事咳了两声:“怎么头有些晕,今晚酒喝得太杂了。”

“尽管喝。”沉冥给他夹菜,“我整晚都陪着你。”

扶疏心痒痒,端了碗边吃边偷看。神君眼里含着浪涛和月雾,越品越有滋味,叫人移不开目光。

将值子夜,近旁阁楼渐有笙歌传来。

扶疏酒足饭饱,果真开始有些晕乎。廊外天清如水,月明似玉,他起身踱至廊台,闭眸托腮,让夜风浸润周身。

如此呆了片刻,再睁眼时,忽见远处依稀亮起光点,在月辉中明灭如万千繁星,汪洋连成一片。

“哥哥,”他回身唤道,“快出来看!那些是什么?”

沉冥掀帘走出来,道:“是凡人在燃灯。”

这便是燃灯?

扶疏看着脚下的细小微光,有些发怔。

与耀眼纷呈的花灯节不同,这些灯火散落在屋舍当中,星星点点,温暖而柔韧地撑起漫漫长夜。虽不夺目,却叫人望着望着,心中忽地升起一片柔软。

“这满城灯火,每一盏都是一个祈愿。”沉冥低声道,“每年的中秋之夜,姬尾百姓都会在院中或檐下悬挂灯盏,盼望家人平安康乐。”

扶疏望了许久,喃喃道:“真好。”

这些最淳朴真挚的愿望,总是最打动人。

万家灯火背后是无数的凡人,活得磕磕绊绊,却也努力认真。相比于神仙动不动搬山填海的能力,俗世中脆弱而卑微的生命,反倒更为铿锵。

“小疏,”沉冥转身看他,“你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我都替你实现。”

扶疏抬眼回望,试图从杂乱的思绪中捋出一个愿望来。可惜他今夜真的喝了太多酒,混混沌沌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具体心愿。

“小山主这么无欲无求?”沉冥轻笑,“也罢。今后什么时候想起,都可以告诉我。”

扶疏站了片刻,忽道:“我有。”

沉冥侧耳:“说来听听。”

扶疏呆呆看了他一会,抬手勾住神君的脖子,踮脚吻了上去。

沉冥几乎是毫无犹豫地揽住他的腰,俯身回吻。

酒香从一人口中渡入另一人口中,齿间弥漫着回甘,催得人心神荡漾。唇舌交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入。

扶疏吻得用力,指尖抚过沉冥的后颈,撩拨耳垂,又捧起对方的脸。情愫在胸腔中满溢,他不知如何发泄,只能通过这种笨拙的方式来表达。

“小疏……”

沉冥在喘息的间隙,垂眸唤他。

扶疏不理,再度勾住人,将话音堵在唇间。呼吸裹覆着暧昧,他长睫轻颤,吻得生疏却认真,神色几近虔诚。

别处的笙歌还在继续,道旁人声嬉闹,是明月升至正中。

他们在楼阁的最高处拥吻。头顶是盈润皓月,脚下是灯火万千,此间天地只剩下他们二人,任谁也别想来打搅。

他在吻他的月亮。

许久后,扶疏才恋恋不舍松开手,眸底泛着红。

“哥哥,我的愿望是你。”嗓音微哑。

“好。”沉冥捋顺他被揉乱的发,眼神化成一汪星河,“你会一直拥有这个愿望。”

1.屈原《楚辞·九歌》

2.场景参考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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