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车和子,竟敢打我!”沈浩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这一掌不仅印在皮肉,更烙在心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次日天刚拂晓,沈浩还未梳洗齐整,便被母亲杨夫人唤至正堂。晨光透过细密的竹帘,落在杨夫人沉静如水的面庞上。
“浩儿,”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昨日在北院,做了什么?”
沈家宅院,无论大小事,鲜少能逃过杨夫人的眼睛。内帷争斗,她或可置若罔闻,但亲儿子公然擅闯庶母居所滋事——此等行径若传至将军耳中,家法板子恐怕是免不了的。
沈浩梗着脖子,愤然道:“那何招儿对母亲不敬在先,又写那诗文辱我沈家!儿子气不过!”
“浩儿!”杨夫人眉峰微蹙,语重心长,“纵她有过错,自有为娘来裁断,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思跟随你父亲经略朝堂、建功立业,反倒学了小门小户那些妇人的闺阁意气?”
“母亲!”沈浩还想分辩,“我…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见他依旧孩子心性,杨夫人无奈暗叹,最终只沉声下令:禁止沈浩前往北院,加派人手严防北门,断了他去生事的路径。
沈浩憋着一肚子闷气回院,反将满腔怨怼全泼在何招儿身上。偶然从下人口中得知,车和子昨夜宿在钱琼瑛处,且哭得甚是凄惨。
嘁,她哭?”沈浩嘴上嗤笑,“关我什么事!”脚下却不由自主转向严下堂方向。走了几步,又踌躇起来:“我去见她,岂不是显得我理亏?”少年心性上来,又赌气道:“我好意抬举她做妾,不识抬举倒打我!做你的粗使丫头去吧!”这时,一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匆匆走过。
“站住!”沈浩眼睛一亮,“你不是和子屋里的惠儿吗?”随手抛出一锭碎银,“拿着,昨日…你家姑娘为何哭?”
惠儿攥着冰凉的银锭,心头发慌,哪敢道出实情:“姑、姑娘…是因管家琐务繁忙,何夫人那边又时常添乱子,故而烦心吧…”
沈浩嘲笑道:“这个傻丫头既然把自己当作北院的当家人,怎么连一个亡国的县主都管不住。”心下一想:“若是我把那县主治理得服服帖帖,那傻丫头定对我刮目相看。”
沈浩生了要给何招儿找麻烦的心思,缘由有二。一来他是真的生气何招儿没把她母亲放在眼里,二来他是想在车和子面前证明他的本事。你搞不定的事情,我搞定。他思考了片刻,对惠儿说道:“你去那位县主那里打探一下,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轨之事。”说完,塞给惠儿二两银子。
正当惠儿还在犹豫要不要收下这钱时,沈浩忽记恨起车和子打她巴掌一事,对惠儿小声附耳片刻。
惠儿听后,心想这确实不是大事,尴尬点头应下。
沈浩叫惠儿打听何招儿,只是公子哥随口一说,怎会放在心上,可惠儿却放在了心上。惠儿在车和子这里头本就没什么事,平日里就干一些跑腿的事情。这几日和子小住钱夫人那里,惠儿便更得闲了,原本她收了沈浩的银子什么事不做,沈浩也不会追究,可惠儿竟把沈浩的话放在了心理上。时不时去何招儿的院落附近待着,可她与何招儿没半点往来,只敢偷偷站在屋外,观察里面的情形,只见何招儿抱着一件旧裙哭啼的不停。
以惠儿的眼光,只能看出那件裙子价值不菲,可这奢靡的县主为什么会抱着一件旧裙子,哭个不停呢?
“你是和子屋中的侍女?”有女声道。
惠儿转身看到是梅下雪来了,赶忙应下。梅下雪见是和子屋内人来的,心想和子表面嘴硬,私底下也是派来丫头慰问,以为惠儿怕是怕生才躲在门口进不去。梅下雪便领了惠儿一并进去。两人进室,只见何招儿侧躺于榻上,抱着那件青色的礼服,垂泪不已。
梅下雪看清了那礼服,面色一变,她曾学习过宫廷的礼节,识别出那礼服是正二品命妇礼服,在何招儿房中出现这裙子可是犯了大忌,小声提醒道:“何夫人,这礼服在你这里出现可是僭越之物,蔡夫人就是因僭越之物,才被免去了夫人之位。”
何招儿听得出梅下雪是好心劝她,可那大青色礼服,是她对那一去不返的好时光最后念想。梅下雪再三劝说,何招儿才依依不舍让玉茹收拾好。两人闲聊片刻,就散了,梅下雪提醒惠儿道:“惠儿,千万别把何夫人的裙子的事情说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惠儿忙点头应下,便回屋,不与任何人提起此事。
不多时,车和子回到北院,只见案头堆满澄心堂纸,还有一册诗经。
“夫人命您抄录诗文。”惠儿解释道。
和子看着小山高的纸张,又翻看那满是坊间情曲的诗册,不是佛经,心中疑惑。杨夫人何时有了这般“雅兴”?莫非是因那记耳光在罚我?念头转过,她也不深究,只唤惠儿研墨,伏案疾书。两日不眠,纸堆渐薄。笔锋落处,忽见一首熟悉的诗:
“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著地吹,残花离上技。得宠疑,失宠疑,想象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万枝。思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隋炀帝艳史)”
这首诗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殷末帝,是为了纪念早早过世父亲妾室亡国公主章夫人所写的。殷废帝虽不是亡国之君,但要说殷朝衰败灭亡的罪魁祸首,非殷废帝莫属。
车和子读殷史时,看到这首诗文,只不过世人对这位废帝的政治主张知晓得不多,最为世人皆知的事,是他曾喜欢上父亲的女人章夫人。
关于章夫人与殷末帝还有一个在周朝家喻户晓,陈朝却没太多知晓的宫廷轶事。那便是殷高祖过世不久,殷废帝继位,但宫廷内外皆谣传是殷废帝杀父登基。殷高祖的嫔妃们惶惶恐恐,就在这时,殷废帝送了一个金盒子给章夫人。
章夫人以为是殷废帝要赐死她,为殷高祖殉葬,可打开金匣子,只见里面是数枚大红色同心结。众嫔妃高兴道:“我们得以活命了。”可章夫人却有一些悲愤,不愿意接受,可章夫人被嫔妃们送到殷废帝的宫中。
至此,大红的同心结在北方有儿子私通父亲妾室的含义。
从史书上看,章夫人是不愿意媾和于殷废帝早早过世,可殷废帝似乎是真的喜欢其庶母,写下了伤神赋。用世俗的眼光来说,诗文写得好,只可惜这一篇诗文描述的是一段不伦之恋。
和子正思考着,忽听到女声道:“你是在练字吗?”
车和子抬眸看到是钱姐姐来了,和子苦笑道:“哪里是练字,奉夫人命抄录文章。姐姐今日怎得空出来?”
钱琼瑛浅笑:“太医说月份大了,走动走动好。嬷嬷才松口允我出来透口气。”和子欣然搁笔相陪。两人便携手走在北院的果林中,快至何招儿的住所,车和子停下了脚步道:“我们别去拜访那位县主吧?”
钱琼瑛摇了摇头道:“见她有什么好见的……”
两人正要离开,忽闻争执之声。和子蹙眉:“又是谁在生事?”不得已踏入院中,却见王押班正厉声训斥跪地的玉茹——原是为了些针头线脑的私相授受。
“押班,我再也不敢了…”玉茹连连叩头。
和子心下叹道:“玉茹私相授受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
玉茹这事虽不大,可偏巧被王押班瞧见,若不是惩戒一番,就怕其他下人有模学样,王押班未通报车和子,直接把玉茹领到何招儿跟前训话。
何招儿求情道:“王押班,她弄丢了多少钱。我还些私房钱可否补上。”
王押班指着何招儿道:“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是你身为主子,没有管好下人”一言既毕,她见车和子与琼瑛来出现,转怒为笑道:“我刚才没吓到两位吧。”
王押班生怕钱琼瑛冷到,一面命人在内室备下软垫,把钱琼瑛请进屋。一面罚玉茹跪于院中。众人在内室休息,忽一阵冷风吹过,乍暖还寒,何招儿这里没有钱琼瑛的闺房暖和,王押班生怕钱琼瑛会冻着,便提议散了,一行人出屋,只见跪在院中的玉茹已被冻得瑟瑟发抖。一位皇家的宗室女,在沈家卑微至此,钱琼瑛淡淡道:“姐姐,打算如何罚她?”
王押班笑道:“玉茹既然罚跪过,就没事了。”何招儿忙扶起了玉茹。
钱琼瑛回看一眼何招儿,只觉得皇家的人犯了错,终究是比寻常的百姓过得好,钱琼瑛只觉得一阵恶心,是害喜了。王押班赶紧安排车辇送钱琼瑛回去。
车和子也就回到自己内屋,见诗稿已抄了大半,便让惠儿送往正香堂。
惠儿揣着诗卷出了北院,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拐进沈浩书房——这正是沈浩附耳交代的差事。沈浩接过那厚厚一卷,展开细细看来。
沈浩观摩和子写的字,撇嘴道:“想不到她的字还是不错。”沈浩嘴上嫌弃车和子,可脸色微微泛红,他真把这些情诗当作车和子心甘情愿替他写的,便把长轴藏在了书房最隐蔽的地方,从盒中取出二两银子给惠儿道:“你替我好好看着那个死丫头,她若是有什么犯错的地方一定要与我说。”
“这……”面对沈浩花钱收买她打听车和子的情报,惠儿低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心中嘀咕:“若是我说了什么是不是背叛和子。”
沈浩托着下巴道:“听说在那个死丫头院中,她是对你最好。”他盯着惠儿,小声道:“那个死丫头可否有什么喜欢的人?”
这话一问,惠儿的脸庞竟然莫名红了起来,诚实地摇了摇头。
沈浩高兴得嘴角咧开,心想:“以那个死丫头的脾气会有男的喜欢吗?”
沈浩想要继续问惠儿关于车和子的问题,问道:“关于和子,你还知道什么?”
惠儿把自己知道都说了,连和子曾经是南陈太子的未婚妻的身份都说了。
“难怪,那丫头看不上我。”惠儿的话又把沈浩的脾气点燃了,他心想现在的南陈皇室,也不过是我家的奴才,便想起了何招儿,问道:“你可去那县主的房中打听过。”
沈浩一逼问,惠儿便把梅下雪的警告遗忘了,把那日在何招儿屋里看到的,都说了道:“我看到何招儿抱着一件青色绣满红色小鸟的礼服。那青色礼服一看就很贵重……”
“什么……”沈浩大叫着,作为有爵权贵之家,他当然能推断出那青色礼服,是正一品夫人的礼服。在权贵之家,妾室有正夫人的衣裳,是多么僭越的事情,嗔怒道:“在沈家只有我母亲才有这样的礼服,难不成是她偷我母亲的礼服……”
惠儿见沈浩脾气上来,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沈浩气急败坏道:“我定要找一个机会好好惩戒一下那县主。”说着,再去北院与何招儿理论。
惠儿忙拉住了沈浩道:“大公子莽撞了,杨夫人是最不喜欢大公子牵涉到闺阁之事。”
沈浩想到自己已被禁止去往北院,叹道:“就这么,放过那县主。”沈浩忽想到三日后,母亲出府礼佛,沈浩决定就在那日,趁母亲回来前干一票大的,来证明他的本事。
三日后,杨夫人轻车简从往城外礼佛。沈凯之难得有闲,踱步至严下堂看望钱琼瑛。
“媚奴,此处还是狭小了,”他看着钱琼瑛隆起的腹部,温言道,“待新宅落成,我予你和孩儿独门一院。”他打量着钱琼瑛浅淡得近乎透明的笑意,“你想…与谁同住?”
钱琼瑛眸色微澜,低声道:“若蒙将军允准…妾想与和子同住。”
沈凯之眉峰微锁,思考着,如果和子与钱琼瑛同住,如果两人相住,若是钱琼瑛没有孩子,或是生的是女儿;两人地位和子的身份为上,可如今若是钱琼瑛能生下一个男孩,她俩究竟是以谁的身份为尊。沈凯之万分纠结,他自思量权衡,两个小丫鬟气急败坏地冲进院落,正是青儿、皓儿。
“将军!不好啦!”她们急得快哭出来,“大公子…大公子带人在北院闹起来了!车姑娘请您快去!”
“逆子!”沈凯之眸中暖意瞬间冻结,化为寒冰,拂袖大步向北院而去。满园春色,霎时染上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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