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琅君带着竹枝郎来接洛冰河的那天，阴雨缠绵。

沈清秋撑了把素面墨竹的油纸伞，将小团子抱在怀里，挡住了所有风雨。

与之相对的是天琅君两手空空风度翩翩，而旁边打着伞的竹枝郎则努力跟着任性主上的脚步。

见到他们来了，洛冰河挣扎下了地。

鹿皮做成的长靴暖和又防水，沈清秋替他拢好厚实的披风，然后将伞递给他。

小家伙握着伞的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然而他还是沉默着，连句离别的场面话都说不出。

沈清秋站在寒风细雨中，像静待寒暑变幻却不为所动的翠竹。

明知只可远观，但那温柔可亲的态度却让人忍不住靠近，靠近了又忍不住把玩，最后甚至想移栽回自己的小窝，日夜相对。

此时也是，凛寒的冬日，沈清秋只是微微一笑，便胜过三月春晖，“我会在边境之地置办宅屋，开春了便来看你，想要什么礼物？”

是啊，这个人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安抚下了他的不安。

洛冰河总算有了期盼，因分别而难过的心情也舒缓不少，“什么都可以。”

边境之地不是一般的乱，沈清秋正在盘算买了房子后该怎么管理，等在一边的天琅君出声了，“沈峰主。”

自上次一别，不过短短几日，天琅君的变化极大，那股若隐若现的戾气竟是消散不少，眉目间也不见前世那种对人世再无留恋的沧桑之态，有竹枝郎的陪伴果然还是必要的。

天琅君温文一笑，儒雅道，“你觉得我这个侄儿怎么样？”

什么鬼！？

天琅君，你不觉得这个逢年过节相亲必备的问话和你文质彬彬的外表很不搭吗？

沈清秋差点绷不住自己那张老脸，无语半晌，终是叹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恩怨分明。”

竹枝郎红了脸，“沈仙师莫要取笑在下。”

天琅君也笑笑，“就是脑子转不过弯，还望沈峰主多多耽待。”

不不不，他和这条报恩蛇也沟通困难，谢谢。

沈清秋很不想和竹枝郎有太多接触，但是想想洛冰河还得靠他照顾，于是风度翩翩颔首，“这是自然。”

聊了几句，沈清秋盘算着最近去趟边境之地先把房产置办妥当，于是告辞。

修雅剑载着青衫仙人迎着风雨离去，直到消失在天际，撑着伞的洛小团子才收回视线。

天琅君垂眸，迎着那张面无表情的熟悉面容，这孩子继承了她和他的所有优点，长得格外好看。

蓦然，苏潇湘的话闪过，他征询道，“洛冰河，这个名字你讨厌吗？”

母亲孕育，父亲命名，这才是人类出生时该有的流程。

那时，毁了半脸的苏潇湘遥望窗外，“那孩子的名字本该由他父亲给予，可惜他没等到那时候，于是只能得到洛冰河这个冰冷的名字。”

“洛川冰封之河，真冷啊，姐姐最是畏寒，她走遍天下寻了许多世外桃源的葬身之所，没想到最后选择冰雪为伴。”

“姐姐是怨妾身的，逃出幻花宫后也不曾向妾身求救。妾身左思右想，为了让姐姐高兴点，天琅君，你的命，妾身要了。”

有些女子性格柔柔弱弱，说话也温声细语，但是说到杀人放火依然款款温柔。

明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偏偏说出了要杀掉魔界最强的圣君这种天方夜谭。

更可怕的是，天琅君知道她是认真的，并且有能力做到。

洛冰河抬起那双像极了天琅君的黑眸，冷漠道，“不讨厌。”

虽然听起来就冷冰冰的，但是某人含笑轻唤的时候，让人不由得想跟着一起笑起来，心里暖暖的。

天琅君撇见他这人前人后相差极大的模样，笑了，“沈峰主知道这才是你真正的本性吗？”

魔族没有孩子，从小便在撕杀中长大，战斗是他们的本能。

与此相对，直觉也是最敏锐的，特别是他们天魔一族天生便知道如何展现出自己讨人喜欢的一面。

洛冰河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应答，只是转身就走，隐隐就已有了未来黑化魔尊的影子。

天琅君却并不放过他，长腿一跨，就跟了上去，“你这孩子心思重，还真像你娘，若是真不想跟我去魔界，沈峰主也拿你没办法。”

洛冰河紧紧的抓着伞柄，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紧的东西了，“等在原地，不但什么都得不到，最后连已经拥有的也会失去。”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早慧，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守在精美的大宅内等那个人到来。

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不满足只是这样，偏偏姨母带着苏子萧住了进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也会对其他人温柔的笑，这份宠爱并不是他自以为的独一无二。

不满足，不甘心，不高兴，然而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是那时候他才开始渴望有打破这一切的力量。

这年冬日逝去之时，幻花宫传出老宫主失踪的消息。

彼时少宫主才不到3岁，老宫主又没有其他继承人，很是混乱了一阵。

开春之时，苍穹派入山试炼，清静峰主沈清秋终于收徒了。

大徒弟苏子萧，二徒弟明帆虽都很年幼，但是气度不凡，纵是被这成群结队的峰主们围观仍是淡定自若。

好吧，是苏子萧见过了大世面丝毫不乱，至于慌张的明帆被他从头指使到尾，忙着给各位峰主添茶送水捧瓜子，累得什么心思都没了。

磕着瓜子都堵不住那群峰主的嘴，美艳又泼辣的齐清萋很是感叹，“这么懂事又能干的徒弟我怎么遇不到呢？”

众峰主纷纷附和，唯有百战峰主柳清歌冷哼一声。

徒弟是什么！？没有，不存在的。

和乐融融中，岳清源温言慢语，满是欣慰，“你这大徒弟天赋极高，为人处事也老道，未来必不可限量。”

沈清秋笑笑，折扇轻摇，“那是自然。”

洛冰河去了魔界，未来也是魔界之主，没了这个挂逼，苏子萧自然是修真界最靓的那个崽。

说到苏子萧，就想到他那个失踪的娘，再想到同样失踪的老宫主，就连早知事情源头的沈清秋都不由关心起来。

“掌门师兄。”沈清秋压低了声音，“幻花宫那边如何了？”

同为四大门派，身为掌门的岳清源自然也时刻注意着幻花宫的动向，以便有什么万一好介入其中。

说到这个，岳清源表情很奇怪，“老宫主失踪后，幻花宫群龙无首乱了一阵，但突然冒出个湘水仙子，力压群雄，短短时日便将幻花宫整治得井井有条。”

带个‘湘’字，又与幻花宫有关，沈清秋神色微动，折扇半合，试探道，“这位仙子，似乎从未听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湘水仙子，修真界自然是查过的，岳清源缓缓道来，“老宫主有一爱徒苏夕颜，自天琅君被镇压后便失踪了，那湘水仙子便是她妹妹苏潇湘。她曾是公仪家主明媒正娶的妻子，后公仪家主宠妾灭妻，不但毁了她的容，还一纸休书将妻儿一同赶出了家门。”

这谣言有几分真实沈清秋分不清，但他知道苏潇湘从不是吃亏的那个。

果然，岳清源接着道出了神转折，“苏夕颜的旧部寻到了无家可归的苏潇湘，带回幻花宫照顾，没想到没过几年老宫主就失踪了，宫中乱成一团，苏潇湘趁机带着跟着她的那部分人镇压了反对势力。”

这可真是造谣一张嘴，沈清秋以折扇挡住了自己抽搐的嘴角，一针见血，“公仪家主的那位正妻我也听说过，体弱多病不说，更是没有一丝修为，她是如何镇压幻花宫的？”

这点正是岳清源表情奇怪的原因，“苏氏姐妹很小便成了孤儿，被苏老爷收养后，她们更是广做善事，后来苏夕颜入了幻花宫，世人便对苏氏姐妹以仙子相称。幻花宫出事后，苏潇湘站出来，说了这么一句话，‘妾身虽是一介女流，也知是非对错，以一己之私挑起内乱，同门交戈，既错了，妾身为何不能站出来阻止！’”

说到这里，沈清秋惊恐发现岳清源眼里居然流露出几分赞许，顿时又开始胃疼了。

有时候无知真的是很幸福的事。

岳清源并未注意到沈清秋的小动作，他的确对那个体弱又有骨气的女子有些欣赏，“这话传出后，曾受过她恩惠的那部分人，位高权重者施压，身份上不得台面的乞儿呼朋唤友，一夜之间就把幻花宫的丑事旧事在全世界面前爆了个彻底。”

很好，威胁利诱再加舆论控制，苏潇湘这一手漂亮极了。

幻花宫本就与各大世家关系交错复杂，没了老宫主的强大武力值镇压，蠢蠢欲动想要分一杯羹的不在少数，苏潇湘就是凭借这点，一呼百应，暂时夺下了幻花宫的控制权。

只可惜苏潇湘身体赢弱没有修为，虽被毁了容，却仍是个少见的美人，推她上台的那些暗手未尝没有其他阴暗的心思，比如权利美人都到手那种。

岳清源担心的也是这点，直言道，“过几日我便带人去幻花宫一趟，之前是幻花宫内乱，我们其他门派得避嫌，现在乱局稳定下来了，我们也就有了插手的理由，震慑一些宵小之辈。”

好吧，这大概也在苏潇湘的预料中。

夺权顺便排除异己，再借用弱者的姿态逼得其他门派的掌门们为她撑腰，趁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光明正大安排心腹人手。

沈清秋听罢，不再多言，只持扇笑笑，“掌门师兄辛苦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群看热闹的峰主，打发了明帆去休息，沈清秋留苏子萧说了几句话。

竹舍幽幽，没了洛冰河的巧手布置，再加上他经常夜不归宿，这里更像没有人气的办公室。

沈清秋如此这般将事情总结道，“掌门师兄去过幻花宫后，幻花宫应该就能安定下来，我可以给你在掌门师兄那里报备一下，你可以随时来回于幻花宫和苍穹派。”

苏子萧激动了下，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沉稳下来，恭敬道，“多谢师尊。”

沈清秋用扇尖敲了敲桌面，无奈道，“这样一来，为了跟上其他人的进度，你要辛苦许多。”

苏子萧抬起头，小脸满是坚定，“师尊，弟子不怕辛苦，弟子定加倍努力，不负师尊所望。”

不管是洛冰河也好，苏子萧也好，总感觉努力过头了。

最后，沈清秋也只能轻轻敲了敲这孩子的头，无奈笑笑，“行了，注意自己的身体，早点休息。”

苏子萧乖巧应道，“是，弟子告退。”

如此乖巧的模样自然又引起了沈清秋对冰妹的怀念——洛冰河在魔界不知怎么样了？

魔界南疆，纵使天琅君好几年没回魔界了，但住所还是有的。

奢华的宫殿，暗沉的色调，除了各个角落默然站立的黑铠武将，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黑铠武将是傀儡的一种，没有心智，不会思考，不怕疼，不怕死，不会累，接受了命令便会执行到底，可以说是魔界最强的军队和保镖。

天琅君不喜欢这些无法交流的累赘，洛冰河也不喜欢，然而他没得选。

到达魔界的第一天，天琅君只给了他一句金玉良言，“只要你够强，你就是魔界的规则。”

反之，就是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是真正的弱肉强食。

已经解开封印的洛冰河全身魔气都在沸腾，额上的赤红天魔印越发鲜艳。

他冷冷抬眼，黑眸亦被赤色染红，“那下一个制定规则的人，必定是我。”

看着那孩子离开的背影，天琅君垂了眼，轻叹，“野心勃勃这点，也很像他娘。”

竹枝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给不想安寝的天琅君又加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边境之地向来荒凉，春夏秋冬界限不明，洛冰河跟着竹枝郎如约而至的时候，沈清秋换了身不起眼的白衣。

这些年，苍穹派清静峰主沈清秋声名越盛，一袭青衫折扇的打扮被各种效仿，导致沈清秋要隐藏身份出门的时候，只能换下青衫。

这还是洛冰河第一次见那人穿白衣，飘渺若仙，不染尘埃。

只可惜重逢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这幻想。

沈清秋等得无聊，折扇开开合合，没想到人来了，却愣在那里，不由提醒道，“冰河，这种时候应该首先确认来人真假才对，而不是站在那里发呆。”

洛冰河默默坐了下来，小声抗议，“我不会认错你。”

沈清秋不置可否，揭了桌上一个三层高的玉盒，端出鲜香扑鼻的松鼠鳜鱼和清蒸鳜鱼。

不止如此，里面还有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沈清秋笑着招呼竹枝郎坐下，“魔界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就给你带了这东西尝鲜。有道是‘桃花流水鳜鱼肥’你看，东西都齐了。”

他指了指那枝手臂长的桃花，又指了指碗中的清水，如此说道。

洛冰河被充斥着如此随便气息的互动惊得不能言语，总觉得面前这人以前在他心里高大的印象崩塌了。

好吧，沈清秋以前是为人师表，当然要装逼到位，现在没了养孩子的重任，惫懒不少，还有些恢复了穿越前本性的放飞自我。

不过，这锅还是能丢给洛冰河的。

想当年，他也是个高逼格的文艺青年，直到冰妹把他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沈清秋笑笑，一句话揭过所有，“吃吧，鱼凉了就没这么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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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本性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