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回答平淡得就像一碗水,不掺杂任何感情,却像石头砸进湖里,在陆泽心里荡漾出了一层层涟漪,他露出轻浅的笑容:“这罚得也太重了,你们又不是佛门弟子,怎的这不行那不行?”
“门规就是如此,想要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就只能等学成下山,届时就不再受约束。”
陆泽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原来如此,那你还要多久才学成?”
离尘汤匙里的馄饨“啪嗒”一下又跌落,薄如纸的馄饨皮轻轻地铺在碗中,他却没想着捞,而是盯着面前这个戴面具的男人看。
“怎么了?”
离尘将视线移到别处:“没事。”
见他不想说,陆泽便不再强求,反正人已近在眼前,想那些做什么?
馄饨铺前人来人往,他们邻桌来了两个游侠装扮的男人,将佩剑往桌上一拍,叫了两大碗馄饨。
此时日头正盛,两人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那靖国公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小侄儿不过是惊了他的马,就要被他处死!他一个孩童懂什么?可怜大嫂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把这孩子拉扯这么大,要是大哥泉下有知,定要把那萧绫碎尸万段!”
“你小点声,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靖国公的名讳,小心招惹祸端。”
“那又如何?世道不公,还不能喊冤不成?”
“靖国公毕竟是国主的亲叔叔,皇亲国戚。”
“正因他是皇亲国戚,所以才敢如此跋扈,要我说那萧奕珩也不是什么好人,没登基前到处体察民情,收买人心,登基后便没了声息,任由萧氏皇族欺压百姓,两副面孔骗过了所有人。”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快别说了,那靖国公就罢了,国主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那又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可不止他一个国君,天道不仁,就反了这天道!”
“紫峡关一战,国主死守城门,硬生生逼退齐国三十万铁骑,虽万箭穿心仍义无反顾,若没有他,陈、齐两国恐怕还要再打上个几年,此等功绩感动了上苍,让他得以起死回生,与其说他收买民心,不如说天道选择了他。”
“那一战的确名垂青史,但是之后他并未当一个贤明的国君,弑父杀兄,软禁太后,听说最近连早朝都不上了,实在是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的萧奕珩此刻正喝完最后一勺汤,餍足道:“我吃饱了,离尘你呢?”
离尘也放下了汤匙,无甚情绪道:“嗯。”
“那有劳你结一下账。”陆泽看向他的眼神清透如水,笑意也直达眼底。
言毕便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待回过神来离尘已结完账,低声道:“走吧。”
陆泽便跟了上去,在他耳边念叨着:“离尘,我这般花你的钱,你会不会厌烦?你别担心,等过几日我家里差人送了银票来我就还你,欠你的救命之恩和银两我都记着。”
离尘瞟了他一眼,轻缓道:“不必,于我而言都是小事。”
“那可不行,必须得报答你。”
“还是快赶路吧,如果不想今晚风餐露宿的话。”
“跟着你,风餐露宿也无所谓。”
离尘忽然停下脚步,以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为何?”
陆泽诚实地说:“因为你修为那么高,跟着你不用担心遇到危险。”
“谁告诉你我修为高?”离尘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意。
“我猜的,你是落月城的弟子,又奉命下山执行任务,定不是泛泛之辈。”
离尘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似在笑,又似无奈,然后便继续赶路,没看他。
正如离尘所言,两人离开了穆城之后没能在入夜前赶到下一个城镇,便只能风餐露宿了。
对于在山中修行的玄门弟子来说,这都是小事,离尘见陆泽身手不凡,受了重伤也恢复得极快,想必更无所谓,便心安理得地带着他风餐露宿。
夜幕降临之后,离尘同样生了一堆火,驱散了夜里的寒意,一个时辰前他用法术在附近的湖里捉了条鱼,现在正架在火上烤。
陆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火光中的侧脸看,即使他眼风扫过来也毫不避讳。
“你为何总是盯着我看?”
“因为你很像我一位故人。”陆泽坦诚道。
“送你流光佩那位?”
陆泽悻悻地别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我说中了?”
“离尘,你相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一说吗?”陆泽的声音绷得很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离尘笑着摇头:“据我所知,人死不能复生,否则哪还有什么因果轮回?”
“有没有可能是你不知道呢?”
“不管你去问谁,得到的答案都是如此,非我见识浅。”
陆泽无力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离尘并未在意,轻缓道:“你是白天听了那两个人的对话才有此一问吧?传言罢了,真真假假尚未可知,除非你亲眼目睹那萧奕珩起死回生,否则都是渺茫。”
陆泽抬头望向那片灿烂的星空,漆黑的眸子里也映出了点点星光,他有些怅然道:“若是以命换命呢?”
离尘不知他为何想到这一层,也不知他心里牵挂着谁,只觉得这四个包含的含义太模糊:“命数既定,非凡人之力能随意更改,即便是有什么秘术能以命换命,那也是逆天而行,后果不堪设想。”
陆泽半晌没说话,离尘又说:“我感觉你心中似乎有什么执念。”
他在等他坦白,而陆泽很大方地承认了:“是啊,我心中有执念,而且药石无医。”
离尘静静地等着下文,但陆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后面的话在唇齿间磨蹭了半天,离尘见状若有所思:“你现在有点像一个人。”
陆泽脑海里有那么一根弦瞬间绷紧:“谁?”
“我大师兄,离阳。”
听到这个回答后,陆泽先是有些失落,然后紧绷的那根弦松开了:“哦。”
“他下了趟山就像变了个人,我感觉他心里也有执念,但是他不愿意跟我说。”
“离尘,我……”
“我知道,”离尘目光深幽地看向他,“有些事情你们不愿提及,我也不感兴趣,但执念不应该成为一种阻碍,就像师兄,他本来可以有光明的前途,不应该被儿女情长困住,他是落月城的首席弟子,更应该以身作则,心中有执念,修行便举步维艰,他舍不下落月城首席弟子的身份,也放不下执念,反复煎熬,苦不堪言。”
话音刚落,犹有余响,陆泽反复琢磨着他的话,竟觉得心头漫过一层苦涩,硬挤出一抹微笑:“那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试想了两种答案,无非是修行与心上人的抉择。
但他没想到离尘给了第三种回答:“我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一句铿锵有力的回答,让陆泽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而离尘甚至没有看他。
“话也别说得太绝对。”
“我心中只有修行,再无其他。”
陆泽低低地苦笑了一声,银色的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暖光。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夜里子时,星汉依旧灿烂,湖面映着上弦月的倒影,极美却虚幻,岸边苍老的树木默然矗立,树丛里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岸上有一抹玄青色的身影负手而立,墨发融入了夜的漆黑,垂至腰际,袖口的浮雕暗纹时隐时现,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在月华的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光,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眉眼带着摄人心魄的妖冶,仿佛能操纵一切。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近一些变成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步伐稳重,在距离他三尺的地方停顿。
那人穿一袭夜行衣,身材健硕,剑眉星目,走路时身后带起一股劲风,手上握着一把黑色的短刀,他屈膝半跪,拱手道:主上。”
此时的陆泽,或者说陈国国君萧奕珩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眼底也是冷若冰霜,不带任何感情道:“靖国公平日嚣张跋扈,欺压百姓,此事为何不上报?”
“主上息怒,靖国公毕竟是您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朝中大臣都忌惮他三分。”
萧奕珩冷笑:“究竟是忌惮,还是早已结党营私?”
“主上,就算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有这份心思。”
“孤知道他们一直对孤弑父杀兄之事耿耿于怀,想在这上面做文章,无论是结党营私还是顺水推舟,其目的无非是想把孤从皇位上拉下来。”
沉夜寂寂,萧奕珩的语气亦冷似铁。
“主上有什么命令尽管吩咐。”
“陵游,你去告诉大司空,让他暗中搜集靖国公的罪证,不得打草惊蛇。”
“是。”
“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主上请讲,陵游万死不辞!”
“不需要你死,只需去查一下江都有没有个叫云淮的人。”
“这……主上是又有什么计策了吗?”
萧奕珩的眼风冰冷地扫过来,逼得陵游倒吸一口凉气。
“你当了这么久的暗卫,还不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吗?”
陵游惶惶道:“属下知罪。”
“限你两天之内查清楚,否则孤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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