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在富贵楼前站定,纷纷见礼。
梅胜雪此前听过京中许多关于林寒溪的流言,知道用关系匪浅来形容林寒溪与周钧安之间的关系都是保守的说法。
她并不觉得女子与人相恋,又或者单恋他人是什么说不得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可是心系两端是万万不可取的。
先是与周钧安有些亲密的举动,又听说几日前周钧赛和程瑛在她的店里逗留许久,如今见林寒溪与周钧宣都如此相熟,不免觉得林寒溪八面玲珑得有些过了头,心里难免生出些许的嫌弃。
林寒溪眼光何等地精明锐利,一眼看穿了梅胜雪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鄙夷。这对于林寒溪来说是家常便饭,在她的心里留不下一点痕迹。
程瑛倒是对两个女子的暗潮涌动没什么感觉,他本是要去书坊取托掌柜寻找的前朝刻本,谁知道刚走出家门口不久就被梅胜雪堵了个正着。
他也不好直言拒绝梅胜雪的相邀,关键人家说是偶遇,直接断了他的后路。
浑浑噩噩走了半条街就遇上了林寒溪与周钧宣,心里直念叨菩萨显灵了。
若是林寒溪,他恐怕要一个脑袋两个大,可是如今有了周钧赛就不怕冷场尴尬了。
这不,程瑛一个不留神就被周钧赛拉上了富贵楼二楼临街的雅座上。
四人一人一边坐了,周钧赛装模作样地铺平了衣服,朝林寒溪道:“我看你轻车熟路,似乎很是熟悉啊。”
程瑛和梅胜雪闻言都看向了林寒溪,林寒溪朝素鸢吩咐好饭菜回头道:“我还指望富贵楼赚钱呢,哪能不熟悉?”
富贵楼楼如其名,上下六层除去一楼大堂有七十八个雅间,一顿饭没有一百两也有八十两。别管它值不值这些价钱,富贵楼就要这个价,这个价代表着身家和品味。
林寒溪原话:“多的是人赶着当这个名副其实的冤大头。”
周钧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那你还收下我六哥的宅子?!”
林寒溪觉得奇怪,“那是晏清送我的,为何不要?他一颗沉沉真心捧过来,我不接岂不是伤他的心?七殿下难道希望晏清不开心吗?”
这话周钧宣没法接,但是也知道林寒溪并不需要什么真正的答案。
林寒溪话虽然是对周钧宣说的,眼睛却在程瑛和梅胜雪之间转来转去。
梅胜雪似有所感,看向程瑛,程瑛低头喝茶恍若不知。
林寒溪似乎听到嘈杂环境中一声轻柔而无奈的叹息。
周钧宣问程瑛前朝刻本的事情,梅胜雪在一旁时而插两句话解释。林寒溪对这些所知不多,只是静静听着。
她虽然不太懂,却并不妨碍她察觉出梅胜雪的渊博学识。
如果,梅胜雪是个男子,即便不能入仕途,也会成为一代大家。
可是如今人们提到梅胜雪,首要想到的是翰林院学士之女,然后是状元郎程瑛的追求者。
没有一个是梅胜雪。
她们女子本不该如此,她们女子何至于如此?
素鸢领着小二来布菜,梅胜雪将注意力转到了许久没说话的林寒溪身上。虽然程瑛与言苍斋多有往来,但是听他们今日的交谈,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相熟。
程瑛入京以来,未曾与任何女子有过牵扯。
是自己一直在扯着他。
程瑛似乎很不习惯与女子相处,若不是仗着父亲对程瑛多有提点,怕是自己与程瑛也说不上几句话。而面前的林寒溪入京不过两个月,与六殿下的情意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程度了。
该说她手段了得呢,还是佳偶天成呢?
林寒溪本来安安静静坐着,忽然伸手将一小碟浅黄色细粉倒入碗中,用温水调和,再加了一勺酥油,末了将这碗汤递给了梅胜雪。
梅胜雪有些惊讶,双手接过,没想到是给自己的。
还不待她开口,就听见林寒溪道:“杏霜汤,调顺肺气治咳嗽。我方才听姑娘言谈有异,擅作主张让厨房准备了这个。若是梅姑娘不嫌弃,可以试试。”
她话语声音不大,却将程瑛与周钧宣的眼神都吸引到了梅胜雪身上。
同时被两个男人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尤其是少见地被程瑛注视着,梅胜雪双颊染上微微的红色,程瑛惊觉不对,这才转过头去。
周钧宣倒是一如既往地没眼色,皱眉道:“有吗?我怎么听不出来?梅姑娘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吧?”
素鸢布菜完毕,带着众人下去,林寒溪擦了擦手,“七殿下与程公子相谈甚欢,哪里注意到我们女子?”
程瑛这才想起来,梅胜雪是与自己一起前来的,自己理应有所照应的。自从今晚遇到,林寒溪似乎总是在提点自己,不要误了身边的姑娘。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对梅胜雪有所回应,才是误了她。
梅胜雪道了谢,拿起瓷勺喝了一口,眉毛一挑,味道很是不错。
林寒溪见她神色便知道杏霜汤没出错,便招呼几人动筷。
虽然平时各自用饭时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出门在外闷头吃饭总是无聊的。
恰好林寒溪准备的吃食,大多数他们都没见过更没吃过,于是就这林寒溪细心周到的讲解,吃得也算是宾主尽欢。
一顿饭,梅胜雪已经察觉到了林寒溪的过人之处。
她察觉到了自己为了不失礼而压制的咳嗽,安排了杏霜汤。
她记得周钧宣与程瑛刚刚提到的去年秋猎打到的狗一样大的兔子,于是安排了盘兔。
她知道程瑛是贝州人,于是安排了贝州特有的银尾茶。
不仅仅是吃食,在三人交谈陷入短暂的停顿或者尴尬时,林寒溪总能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三个人都能有所发挥的内容上去,然后缓缓隐入幕后,不惹人注意。
好像是人前闪耀还是人后沉默,全凭她自己的本事、需要和心情。
细微之处见真章,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梅胜雪已然对林寒溪有了很大的改观。
蓦地,她觉得周钧安似乎只是一个知道舞刀弄枪的将军并身患眼疾前路迷茫的皇子。
他不该是,林寒溪的归处。
林寒溪或许,不需要他人做归处。
她自己便是归处。
不过第二次见面,梅胜雪却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与林寒溪深交。
林寒溪倒是并不在意梅胜雪是否对自己有所改观,多方照拂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些她可以做,也可以不做,至少现在看来对她不会有什么太多影响。
而做与不做,全在她的心情。
而以她心情为主导的那个人,还在赶来上京的路上。
她看着窗户正对的对面的面具摊,发觉这一个月,自己似乎会偶尔想到周钧安。
这是除了沈岸之外,她会想到的第二个男子。
是她会想到的,第一个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男子。
指尖摩挲着白瓷杯,清澈茶汤上映出了周钧安看她入神的脸庞。
林寒溪从来没有和周钧安说过,自己曾在他的异瞳中迷路,难寻归途。
人人避而远之的异瞳,只有她可以捧着亲吻的异瞳,为林寒溪多年来无处倾诉的孤独开了一扇窗。
那个不问她原委却给她一方天地自洽的人啊,你在何方?
周钧宣虽然不学无术,但那只是与他几个哥哥比较,扔到百姓堆里,多少也算一个儒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林寒溪少有的思念中,三人又对什么前朝大家的名作展开评述。
林寒溪命人撤了席,换了安神茶。
梅胜雪:“若要说画,程公子有一项绝技怕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周钧宣被吊起了胃口,“绝技?是什么?”
“程公子可以在混乱的画作中,进行还原。”
林寒溪本来悬在半空中的心思被这一句话拽了回来,还原画作?
程瑛不是爱炫耀的人,但是也不是被人一推就往后缩的人。
“只是会试前,几个好友聊以消遣的游戏,绝技倒还远远算不上。”
林寒溪难得开口,“不知道这游戏是怎么个玩法?”
“很简单,将人灌醉了,醉的谁都认不清但是还不至于呼呼大睡的程度,然后让他画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等他实在撑不住睡过去,余下的人再根据他的狂作还原那人的样貌,等他醒来之后评判谁画的最像。”
林寒溪心中一动,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吗?
周钧宣道:“啊?也不怕直接灌得人拿不起笔吗?”
“不是街头癞子,心里都有数的。”
“那,程状元画过谁啊?”本来一个正经问题,却因为他的眼睛不住地往梅胜雪那边瞟生出了些别的意味。
程瑛少有地露出了些得意的少年气,“我还未曾醉过,没有作画的机会。”
这时候,程瑛才像一个十八岁高中的状元郎。
周钧宣拉着程瑛问游戏的事情,林寒溪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成沐逸那幅画,林芝说是猴子,小蜻蜓说是假山,春亭说是凤凰,素鸢说是雨打芭蕉。
小五子更离谱,说是前年他没吃完的半张牛肉炉饼。
问遍了林府所有人,没有一个重复的答案。
林寒溪为此头疼不已,暗地里找了许多名声在外的画家。但是都没说出个所以然,画出个人样来。
能手原来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可真是舍近求远了。
不过含蕊都不清楚的事情,梅胜雪倒是明白。这一时间说不准是含蕊准备不足,还是梅胜雪与程瑛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少沟通。
既然有了目标,那让程瑛帮忙不过是件小事了。
本来心情平静无波的林寒溪,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拿茶杯挡住了笑意。
她正暗自开心着,却听见“噔”地一声。
那声音轻巧,若不是林寒溪恰好坐在窗边,没有与周钧宣几人交谈,怕是一时半会也听不出来。
像是有人拿石子敲窗沿。
她不禁垂首向窗外看去。
却见面具摊旁边站着一个器宇轩昂,戴着大花脸面具的男人,抬头与自己遥遥对望。
只那一眼,不需一言,林寒溪心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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