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天启十七年二月初八。”
这个日子,让周钧安心中一抖。
那时,他在北境雁城落霞山广恩寺,死里逃生。
记忆中缺失的那一块,似乎要补上了。
“林寒溪无故失踪遍寻不得,我们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阿清敲响了林家的后门。她与林寒溪的样貌有七八成相似,只是身体更加瘦弱,哭得双眼红肿,嗓子都哑了。”
“老夫人、夫人并房妈妈,还有从医馆请来的大夫守着她,我们其他下人都被隔绝在外。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们全都不知道。”
“二月初十,林家收到当时的雁城县令夫人的请帖,邀请林家母女参加赏梅宴。可是寒溪姑娘还没找到,老夫人却让病中的阿清穿上寒溪姑娘的衣服,随林夫人赴宴。”
“赴宴回来之后,林夫人大哭一场闭门不出。林老夫人派人守住了林夫人的院子,不让任何人靠近。”
“后来房妈妈给府中人传话,寒溪姑娘已经找回来了,只是受了伤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府中人都明白,林家姑娘换人了。”
“林寒溪姑娘本就因为青梅竹马失踪多年找不回来而茶饭不思,身体羸弱,一年多不曾出府,少有闺伴少有人知。因此阿青的假冒,没有人挑出问题来。”
“后来我们听说,广恩寺大火烧死了三十六人,尸体被官府扔在乱葬岗,草草入土。这件事本来与我们林府没有关系,非要扯上关系的话,就是老夫人和原来的寒溪姑娘时隔一两个月总会上山祈福。”
“但是阿清对这件事反应特别大,求了老夫人好久,老夫人才答应将那三十六人妥善安葬。我无意中听到,阿清还找了大夫去辨认尸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特地分开安葬。”
周钧安已经注意到,素鸢提到了两次大夫,知晓阿清身份的大夫、辨认尸骨的大夫。林家不会冒风险,让不知深浅的人掺和进这样重要的事情中,看来就是晓医士晓惠灵了。
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涉入得深,那素鸢不知道的可以去问她。
“自那之后,阿清就变成了林寒溪。但是林夫人对此很是反对,不止一次在自己的院子中指着阿清说,要她承认阿清是林寒溪,除非她死了。林夫人少年守寡,如珍似宝地将林寒溪带大,如今女儿生死未卜,还要接受一个长相如此相似的人做林家的长女。她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我看的出来,阿清也不想的,她也不想顶替林寒溪的身份。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必须是林寒溪。”
“起初还好,林夫人只是不见她,哪怕林寒溪早晚请安风吹日晒,她也不见。若是换做平常人,肯定早就放弃了。但是阿清没有,阿清不管什么日子什么天气都会去请安。林夫人第一次动手打阿清,是在九月十三。那日是寒溪姑娘的生辰,她当着众人的面给了阿清两巴掌,拂袖离席。我们都知道,那是在骂阿清鸠占鹊巢。”
“府中下人面上称她小姐,背地里骂她野鸡变凤凰有手段。老夫人......其实都知道,但是或许心中也有不忿不甘,只是收拾了下人,没有再管林夫人。”
“阿清梦中时常惊醒哭醒,形容枯槁,会说屋子里有火在烧,有人在说话。但是我们几个伺候的,什么都听不见。自九月十三之后,阿清去林夫人的院子更勤快了。林夫人恶言相向,阿清什么都不反驳,只是在那里挨骂。”
“每天都去。先是骂,后来是打。先是巴掌,后来是拳头,再后来......会动匕首。”
周钧安越听越心惊,蓝金异瞳蒙上水汽。
“她......背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是......阿清会脱掉外衣,一声不吭,受完伤穿上衣服回到自己的院子,再由我上药。血衣都被我烧掉了,除了我,没人知道。”
不知何时,周钧安已经坐到了床边,却不忍心撩开床幔去看她的脸。
素鸢声音很低,“那段时间,阿清睡得才会安稳,才不会听见有人说话。”
周钧安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林寒溪今晚会睡得这么沉。
悔意如黑暗一般将周钧安淹没。
他今晚就是畜生。
“我记得,林夫人是癫狂而死?”
素鸢抬眸,“若不是姑娘替她服了毒,林夫人怕是会死得更痛苦。”
“二月到十月,这大半年,阿清.......身上无数伤口。胳膊上的还好,她会刻意收着力气,不让刀痕太深惹人注意。背上的,她就毫不在意,会抗拒上药,会任鲜血留下,任伤口撕扯。”
“直到大夫......”
“晓医士?”
“是,晓医士。不过晓医士是化名,户籍是后来姑娘找人伪造的。晓医士本名薛芸,我们都称她为芸娘。芸娘从外地回来,见了阿清的情况,发脾气将这件事报告给了老夫人。但是老夫人只是将夫人训斥了一番,禁足了一个月。”
生养了十六年的亲孙女没了踪迹,冒牌货却在家里安然坐着,老夫人怕也万分纠结吧。一个是亲儿媳,一个是陌生人,孰轻孰重,谁都觉得很好抉择。
“芸娘不平,却也无济于事,只是耐心照料阿清。只是背上的伤实在拖得太久,疤痕难消。原本我以为,林府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可是那年冬日,雪下的又早又大,阿清蹒跚着走进了夫人的院子,和夫人独自谈话,连夫人近身的妈妈都不能听。”
“没有咒骂,没有求饶,大雪好像独独留下了钢鞭抽打的声音。”
“整整一个时辰,血气都渗到院子里了。妈妈怕再打怕是真的要闹出人命来,让下人撞开了屋子。”
“全是血......阿清的斗篷都烂了,血肉翻滚起来,钢鞭都是红的......但是阿清还清醒着,还在那里跪着,低着头。”
素鸢回想起那日的恐怖情景,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
“素鸢姐姐,你杀了我吧......”
“我也死了,母亲和祖母就不会痛苦了。”
这是阿清那晚唯二两句对素鸢说的话。
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老夫人、夫人和阿清早已明白真正的林寒溪早就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夫人双眼通红,阿清爬出了屋子,冒着大雪跪了一夜......夫人不允许我们下人给老夫人传话,所以直到早上芸娘来给姑娘换药,老夫人才知道这件事。”
“那时候阿清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我才忽然明白,她是来求死的,而且一定要死在夫人手上。”
周钧安握着林寒溪的手,忽然感觉她的体温低的可怕,好像六年前那场雪从未停止。
一直落在了她身上。
他双手包住了林寒溪的手,示意素鸢继续说下去。
“夫人被罚跪祠堂,阿清被带回清园诊治。芸娘问我,有没有见过一颗黄绿色的丹药,应该在阿清身上,但是她没有找到。那药集百种珍奇草药,关键时刻可以救人一命。”
“黄绿色......”周钧安脑子如同瞬间被炸开一般,颤声“是不是叫......丝方尽?”
“殿下怎么知道?!”
因为,那药,被周钧安吃掉了。
在六年前二月初六的那晚,在那条缓缓流动的五娘溪边,被他吃掉了。
周钧安摆摆手,不想回答。
素鸢会意,接着道:“我没有找到那颗药,芸娘守了她一个月,才将阿清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林夫人跪了一个月的祠堂,双膝都险些不能站起来了,芸娘又转去为夫人诊病。芸娘给林夫人诊病之后,林夫人才开始发病。”
“那时候府中并没有意识到是芸娘动的手。是后来林夫人的症状越来越明显,阿清情急之下让芸娘拿解药,芸娘不肯的时候,我才知道的。好在那时候没有旁人,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你放才说阿清为夫人服毒,是什么意思?”
“在找芸娘之前,阿清已经悄悄安排了和夫人一样的吃穿用度。我那时以为,她经此一遭改变了主意不想死了,怕夫人做手脚借此来自保。后来才明白,她早察觉了夫人的异常,为了逼芸娘拿解药故意服毒的。”
“但是那毒,没有解药,连芸娘都配不出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夫人服毒时间久,又或者阿清先前喝的药起了作用,总之夫人癫狂而死,阿清侥幸活了下来。”
“我听芸娘说,若是那毒继续服用下去,夫人会浑身长满脓疮,痛痒难忍,挑破就会流血不止。癫狂,只是病发的前兆。”
“阿清本来就大病未愈,又拿自己的命作赌,从此身体起了异状。”
周钧安似有所感,“比如体温低于常人?”
素鸢点了点头,“这只是其中一种,百毒不侵,彻夜难眠心思不宁,情绪难以控制......”
百毒不侵,所以满庭芳对林寒溪完全没有作用。
情绪难以控制?可是周钧安见到林寒溪的时候,她都稳定得很,动静皆宜。
他们见到的,正常的林寒溪,是林寒溪用不正常的心智生生压制出来的。
说到这里,素鸢顿了顿,“不知道六殿下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近身伺候的人,身上都带着梅花香囊。”
周钧安猛地转头,“你是说梅花体香也是毒?”
素鸢苦笑,“如今,香囊已经无法解释,姑娘越来越浓郁的梅花香了。”
“香气越浓郁,说明毒入脏腑血肉,不是寻常手段可以治疗的了。”
“晓医士也不行吗?”话出口,周钧安就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
若晓医士有办法,梅花香气或许就不会出现。
“我今日为姑娘梳头,姑娘已经有白发了。”
“若如晓医士所说,姑娘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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