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安对自己的这个弟弟,一开始是很嫌弃的。
周钧宣除了不是从秦时情肚子里爬出来的,其他都与周钧安没什么不同,甚至在宁华宫中大家都认为周钧宣都更像是秦时情的亲儿子。
秦时情会抱着周钧宣唱歌,但是不会给周钧安一个好脸色。
所以他除了讨厌那些虚伪做作的哥哥,还很讨厌这个天真无辜夺走自己所有宠爱的弟弟。
牙还没长齐的周钧宣自然觉察不到,自己最爱的哥哥是怎么在自己背后希望能狠下心来掐死自己的。
周钧安似乎对周钧宣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无论他怎么冷脸,怎么无视他的小短腿,周钧宣总会四处探头探脑地去找他,也总能找到他。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周钧安也意识到周钧宣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恰当的时间出现消耗掉了秦时情压制不住的母爱。
而自己不被爱的原因很简单,难以启齿。
周钧宣,长得好,性格好,除了无所事事和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天闲聊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死皮赖脸的,周钧宣真的有了一个亲哥哥。
在八岁被赶到战场之前,周钧安真的接受了七弟。
他会在读书之余陪着七弟去御花园捉蛐蛐,晚上陪着七弟喂蚊子,只为看看月圆之夜是不是真有女鬼索命。
八岁那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子身死,丽妃被诛,皇宫之中一时之间少了许多人,人人自危。
晚上睡觉时候闭上眼,都是一种奢望。
就在那一年,他被父皇一道圣旨支到了北境,没有任何理由。
他才八岁,周钧宣才五岁。
他跟着慰问边军的队伍走出皇宫的时候,周钧宣哇哇哭着不撒手。小小的人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力气,差点将他袖子扯下来。
直到周钧安答应每十日给他写一封信的时候,周钧宣才半信半疑地松了手,暗自决定一定好好读书习字,免得自己看不懂。
但是人在边境,北蛮十八部虽然不会时时集结大军挥师南下,但是总会不间断地进行骚扰,抢完就跑,十分滑手。
今日他还在军营,今晚可能就被舅舅派出去连夜奔袭。
舅舅和表兄好像从不将他当孩子,用一封又一封紧急战报揠苗助长。八岁的孩子当十八岁的士兵用,搞得周钧安每日都龇牙咧嘴,压根顾不上伤感。
十日之约,成了一纸空谈。
周钧宣左等右等等不来回信,就开始画图表示自己的抗议。后来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具体,就歪歪扭扭地写字,一写就是七八年。
周钧安曾经将七弟写给自己的书信摞起来,足有一个凳子那么高,但是同时也很疑惑,怎么写了这么多字,书信还能跟抽筋的鸡爪一样。
每次他都要和照海风池连蒙带猜,才知道周钧宣在写什么。
十封鬼画符换一封家书,分隔两地的兄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维持住了幼年的情谊,以至于六年前周钧安班师回朝的时候,两人竟然没有那么生疏。
只是当时周钧安身负重伤,吓得周钧宣差点站不住罢了。
等到他病情稳定下来,才慢慢从周围人的嘴中知道周钧宣的处境。
要不是秦时情时时关照,怕是周钧宣都要忘记自己是堂堂七皇子了。
所以后来,周钧安不但要顾着北境,还专门留了人在上京照看周钧宣。而且还是明面上的照看,生怕别人不知道周钧宣后面还站着他。
周钧宣得以重新做起了游手好闲的七王爷,安安心心当废物。
他自知资质有限,更是知道不会有人傻乎乎扶持一个附属国王女生下的皇子,所以丝毫没有动过皇位的想法。
种种原因,周钧安与周钧宣这一对异母兄弟的情谊得以保全。
周钧安做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周钧宣做乐不思蜀的小跟班,相安无事。
可要是周钧宣知道,自己曾经无形之中让周钧安身中奇毒,至今未解,那之后周钧安就见不到神采飞扬的七弟了。
他会害怕,会愧疚,会畏首畏尾,会止步不前。
那不是周钧安想要的。
“做哥哥的,总希望弟弟舒心。”
林寒溪从周钧安的叙述中听出了更深一层的,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意味。
他像父亲一样养着周钧宣的小性子,想在周钧宣身上看到的希望长成的自己。
“做姐姐的,也一样。”
周钧安垂眸看着听故事听得出神的林寒溪,不放过任何一个缓解她执念的机会。
林寒溪何尝听不出来?
可是姐姐不怪罪,不代表自己不后悔。
她不想说这个,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城西那个宅子,是你的?”俨然一副王妃要接管王府庶务的模样。
周钧安亲了她一口,笑吟吟道:“名义上是我的,不过是我帮杭秋明办的。”
“哦?”林寒溪示意他说下去。
“他无意科考,倒是因为小的时候碰上一桩案子,看见仵作不过简单翻看了一下尸体就将死亡时间、可能的身份以及凶器报了个清楚。后来死者身份落实、真凶落网,与仵作所言相差无几,着实把他震慑住了。”
“然后就学仵作?”
“单说学这个,老侯爷会打断他的腿,所以他曲线救国了一下。先是说学医,得亏他上面几个哥哥都争气,朝中暂时用不上他争功名。虽然大夫也是个伺候人的行业,总归说起来是比仵作好听千万倍。”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慢慢就混成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常客,老侯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为了手艺,他整日在乱葬岗晃悠,记载各种尸体各种死因各种时辰的规律,时不时动手开剖。”
“剖尸不是简单事,有时候一天一夜也停不下来,所以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实际属于他名义不属于他的地方。所以,就拿着自己所有的银子找上了我。”
“他性子冷,幼时在宫中走动时也就我和他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当他是半个哑巴。找上我,也真是没办法了。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练手艺,然后给死者下葬,算是相辅相成,所以就以我的名义买了那个他看好的宅子。”
“离乱葬岗近嘛,方便他搬尸体回庄子。”
林寒溪与杭秋明接触不多,其实也就折月河浮尸案时候见了几面。但是那时只是觉得这个小公子长得好,有个性,现在不禁肃然起敬,是个有追求有定力的小公子。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那个宅子看看?那些女尸是我挖出来的,我想送到底。”
“按你所说,今日一夜怕是都消停不了。过两日,我同你去。”
“嗯。”她难得温顺,周钧安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么听话?要不是我帮你圆谎,怕是房妈妈早就杀过来了。”
“啊?”林寒溪没听懂,“你去了林府?”
“得了些小玩意,打算当面给你,结果房妈妈说你去了王府。我只能说,现行放到林府,打算给你一个惊喜,也不知道房妈妈信不信。”
房妈妈怎么可能相信?怕是早就准备好明日质问自己了。
林寒溪摇了摇头,打算不去想这件事,但是同时也很疑惑。
“我不是说了身子不爽利?你让府里送过来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周钧安一只手将林寒溪双颊的肉捏了起来,活像一只吐泡泡的小金鱼。
“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色中饿鬼啊。除了......我就不能找你吗?”
林寒溪俏皮地一吐舌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周钧安脑子一转,咂摸出点别的意味。
是因为林寒溪觉得自己是食色性也的忠诚追随者,还是因为林寒溪每次见自己的时候都会有那方面的想法呢?
许是手吊的时间太久了有些麻,林寒溪抬头去看自己的手,肩颈连成一道漂亮的弧线,看的周钧安心中一紧。
然后不由分说,将林寒溪捞了出来擦干净抱了出去。
不过周钧安还算理智,只是将林寒溪抱在怀里不松手,并没有做什么其他过分的事。
林寒溪着实累了,但是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不忘问了一句。
“周钧实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四哥?四哥不是好好在四王府待着吗?你操哪门子心?”
“嗯?”
“哦......四哥中元节发疯,声称女鬼索命,半夜挖开自家花园,王府惊现女尸的事情,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林寒溪本来集聚起来的睡意消散了大半,“你当你父皇是傻子,还是朝臣是傻子?会有人信吗?”
周钧安将被子给她盖好,挪了挪手臂免得压到她头发。
“真不真的,谁在乎?上京城,有几件事是真的?只要明面上没有什么大风浪,没几个会追究的。”
“你父皇也不会?那可是他亲儿子啊。”
“我不是吗?他想用我收回北境军权,所以把我扔到北境不闻不问。若是我扛不住想跑或者打仗时走眼被杀,他就会派七弟去做这件事。他想用四哥收回工部的控制权,所以即便知道四哥死于我手,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是我父皇之前,他是君,是大梁之主。”
说到这,周钧安自嘲地笑了一下,“更何况,他是不是我的父皇,都待定。”
林寒溪觉得有地方说不通。
天启帝对六皇子的态度,很奇怪。
应该是太奇怪了。
而身处其中的周钧安眼界太窄,似乎看不真切。
林寒溪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转变。
幼年时是慈父,八岁之后就完全把周钧安当棋子用。
八岁,八岁,周钧安八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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