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仿若一点萤火,即使再微弱,也能在暗夜中给予人无限的力量。
但是有时候,这点萤火也可能只是虚幻的光明,在那一点火焰燃尽后,便是无尽的深渊和炼狱,再无回头的机会。
那是一个花前月下的夜晚,跟当日他们定情的夜晚何其相似,月色皎洁温柔,美酒香醇醉人,连菜式她也选了和当日一样的。
玉兰春笋、团圆饼、锦绣如意卷、鱼跃龙门,每一道都藏着她的小心思,如今大约除了最后一道,样样都要落空了。
人也不一样了。
从前书生的眼睛里总是满溢着欣赏和爱慕,无论她何时看向他,他的眼中都带着笑意和柔情,似乎正在等她看过来。可如今他的眼睛里却只剩下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讨好,话题没有三句就会绕到那药上。
他本就眉目如玉,如今笑带春风,眼波流转,便更加让人心折。
“你真是小孩心性。当日看我独自上京还不放心,如今我不是安然归来了,等我安顿好,便可以着手进行我们的婚事了。”
“这酒是我路上买的,见它酒液如玉醉人,便想着买回来与你共饮。但是现在看来,仍是不比美人如玉。”他给她倒酒,温柔款款,“再说我俩情比金坚,你又何必有那药来试探我。其实那种传说都是骗人的吧,哪有这么神奇的药?”
她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拿在手中把玩。她自然猜到了他心中已有了别的打算,也知道他唯一忌惮的就是曾经服下的药丸,但是她却不甘心就此被弃之敝履。
这酒带着一种独特的香气,似花非花,却如兰似桂,缕缕飘来,极为诱人。
她心中憋闷,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而后用玩笑的口气,也笑着道:“谁说没有,这丹药里面乃是子母蛊虫,以母蛊之血喂养子蛊,只要催动母蛊,子蛊必死,绝无例外。”
他的眼睛里闪过慌张,试探问道:“那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时她心中闪过许多回答,或是揭穿真相,或是骗他成婚,或是一刀两断,但是,不知怎的,最后她却赌气一般,说出了一句话。
“其实,这解药也并不难得,只要服用母蛊之人死去,便可以解除这绑定。”
这是她的孤注一掷,赌的是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价值。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话慢慢多了起来。
她告诉书生,自己有一本织染秘书,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如今她才学了其中的三成,只要好好研究书中技艺,一定能让绣庄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他们从此便能安枕无忧,过着举案齐眉、岁月静好的日子。
她以为他担心未来的生计,但是对书生而言,钱财只是第一步,他内心更加渴望的是人的尊重,甚至是膜拜。他自诩怀才不遇,受尽冷眼,如今一朝得志,又怎会轻易放弃。
人的贪欲是无尽的深渊。
她只怪当日的月色太过朦胧柔和,以至于将他那些阴暗的心思和算计,都美化成了柔情蜜意,亦或是她并不敢真的细看他眼中的真意。
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灼热的热浪,她只觉浑身都仿佛处于炼狱中,疼痛、窒息、浓烟、烈火,而书生就在离她不远处,清醒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
你有没有试过,被自己所爱之人背叛?有没有试过在烈焰焚身的时候,看见那张你曾经深爱的脸孔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或许他的眼睛里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后悔吧,但是太短暂了,短到在火光里一闪而过,就被烧成了灰烬。
她的情赌的代价,便输得一败涂地,无论身心。
“后来居然有人将这样一个杀人夺宝的惨案,美化成了仙人显灵的传说,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么?”李兰溪牵起嘴角,讽刺一笑。
他没有将澜沁的结局说完,或许他也觉得那样太过残忍,让人不忍卒听。
纪彤其实已经猜到了故事的走向,但是亲耳听到仍是揪心不已,她长长叹息一声,慢慢道:“她确实是个可怜的女子,那书生也确实可恨,移情别恋已是不义之举,他即使要另谋他路,也不该动杀人越货的心思。”
两人面面相对,眼中有相似的哀叹,沉默了不知多久。
这是当年的故事,让人唏嘘叹惋。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之所以深夜不睡,在此相见的原因,是因为这故事到了今日仍未完结,而那结局已经卷入了更多人,也变得更加血腥。
终于,纪彤看着李兰溪月下如画般的脸孔,一字一顿道: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夺走他人的生命。”
“同样,任何人也不应帮杀人者掩埋罪恶。”
李兰溪苦笑一声:“若然报应不爽,冤仇有道,自然最好。可若是天道不公,非得以身为刀锋,方能手刃仇人呢?”
纪彤道:“国之立法,便是要为弱者伸冤,变浊世为清。如果人人都自行审断,私下处刑,那立法何存,国将不国,世道会陷入何等混乱?”
李兰溪却不赞同:“吴老夫人难道没有击鼓鸣冤,希望经由衙门查出她女儿丧命的真相。可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世道如此,他们又有何办法?”
“以暴制暴绝非良策,若是只会以眼还眼,不用多久街上便再无双目健全之人。”
纪彤当然知道官府如今收受贿赂不在少数,能清正廉洁,为民伸冤的清官也仍不是主流,但是这正是更多人夙兴夜寐,不懈努力的方向,不是么?
“只有肃清官场,维护法纪,才能让更多人得以安居乐业。若是有人违法乱纪,他就该受到律法制裁,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要苦主付出自己的一生才能勉强追回那一点公义。”
两人面对面站着,此时明明距离不过一尺之隔,内心却仿若天涯之远。
公义之路,道阻且长,有许多人或许等不到黎明的那一天,便永远闭上了眼睛,但是她却仍然不能放弃为这条路添砖加瓦的机会,因为这是正路,是天下苍生都向往之路。
纪彤思到此处,一卷刚刚萌生的倦怠之意,转身立走。
李兰溪立刻来追她:“你去哪里?”
纪彤没回头,她知道李兰溪仍然跟在她身后,也知道他不得到答案,绝不会放弃,遂道:“我要去救雅君。”
李兰溪在她后面,沉默了片刻,闷闷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纪彤微微一笑,语带讥讽:“下午你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么?”
“她恐怕就在你那二十个木箱里,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那么爽快地决定多付一个箱子的费用。你担心在那里耽搁久了,我会发现。李大掌柜,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李兰溪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恳切道:“你不必去了,我来之前,已经嘱咐他们,明日定将孙姑娘好生送回去。”
纪彤看着他,想分辨他这话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这人却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似乎生怕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她心中莫名一软,终于道:“我暂且再信你一次。”
翌日,孙府。
小厮早起开门,却见门口有一个麻布袋,里面正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他大着胆子,打开一看,里头却是失踪多日的大小姐。
孙母看着活生生的女儿,多日高悬不下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她拉着女儿的手,满眼是泪,切切道:“雅君啊,你总算回来了。”
孙父看着消瘦苍白的女儿,心中酸涩,不知道她在外头收了怎样的苦楚:“君儿,这几日你去哪里了啊?”
雅君此时刚刚醒来不久,只觉脑中昏沉沉的,四肢酸软无力,她抚了抚太阳穴,难受道:“我也不知道,这几日我都昏昏沉沉,觉得有人时不时给我喂了些汤水,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纪彤看她虽然神色疲倦,略有消瘦,但是身上并无伤痕,想来那绑架她的人并不想伤害她。不给她吃饭食是想让她维持着虚弱的状态,无力逃跑,而那些汤水里恐怕也都被掺入了迷药,从而让雅君整日昏睡着,不能认出绑架她的人的面貌。
若说这些人不是存心作恶,他们又确实犯下了杀人毒害的罪行,但是若说他们穷凶极恶,在这些天里,他们却宁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没有伤害雅君的性命。
纪彤一时心有迷惘。
人心究竟存着怎样的谜团?
很多时候,人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么?
那一瞬间的念头,究竟是来源你的内心,还是恶魔的耳语?
***
如今,雅君已经安全归来,雅容的尸身也要运回京城安葬。雅容的父亲听闻女儿去世的噩耗,本就不好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因此蒋玉安决定早日回去,安慰岳父,主持家事。
孙父和孙母也决定随蒋玉安一同上京,好慰藉兄长丧女之痛。雅君刚刚新婚,而且身体还需要修养,便留在了云州。
而纪彤的假期限时已到,便决定先归京复命,将此案交接给当地府衙继续追查,因此便与他们一路同行。
两日后,江平驿站。
此处是离开云州地界的最后一站。
今日驿站人本就不多,而且有些人见他们这队带了棺材,心有忌讳,便没有留宿,因此,这一晚,便只有孙家的队伍在此。
众人连日鞍马劳神,都睡得很熟。
谁知夜半,孙家父母房间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纪彤向来机警,立时翻身跃起,冲出房外。
却见一黑衣人举着明晃晃的利剑,正要刺向孙父。
她抽剑上前,瞬时二人便缠斗在一处。
此时,与二老房间相隔较远的蒋玉安也被这兵器械斗的声音惊醒了。他是一文弱书生,这种时候自然是派不上用场的,便想明哲保身,等安静一些后,再去问候叔父叔母,表达些安慰,也可保全颜面。
但他这人一向睡眠浅,醒来便不易入睡,便睁着眼睛想了些事情,譬如现今雅容去世,他要如何安抚岳父,才能不失去这门靠山;又比如该如何说服岳父,提拔自己出织染署,虽然这里是个肥差,但是到底不是朝廷中枢部门,升迁受限……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
蒋玉安凝神静听了片刻,突然觉得这安静里透着些古怪,仿佛整个驿站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坐了起来,想穿上鞋去看望叔父叔母。
脚刚刚落地,蒋玉安便突然停住了动作。
这房间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却突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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