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院门打开,一家人簇拥着谢慧母子进了堂屋。王氏让谢蕴坐下,自己和秦梅扶着谢慧坐到凳子上。谢慧抱着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慧儿,别哭了,快跟娘说,到底出什么事了?”王氏强忍着心焦,拍着女儿的背。

谢慧哽咽着,几次想开口,却泣不成声。

王氏见状,心知事情不小,恐怕不便让小孩子听见。她转头对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谢明昭道:“阿辞,你带着澜儿和小虎子到院子里玩去,看看鸡,或者……把你们刚才摘的蘑菇洗洗。大人说会儿话。”

谢明昭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要支开她们。她点点头,上前牵起懵懂的小表弟的手,又招呼谢澜:“澜儿,走,我们去院子里看阿爹做的小木马。”

三个孩子到了院子里,谢明昭把小虎子抱到那个打磨光滑的小木马上,让他自己晃着玩,又把谢澜支开去喂鸡。她则蹲在水缸边,舀了点水,假装认真地清洗鸡油菌。

堂屋的门虽然关着,但乡下的门窗并不十分隔音。谢慧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委屈和愤怒的哭诉声,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钻进谢明昭的耳朵里。

“娘,大哥,我……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前几年,看在大哥在军中,他们还装个人样。自从大哥受了伤回来,就……就全变了……”

“蹉跎我,当牛做马,我……我为了虎子……都忍了……”

“可那杀千刀的,他……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恨意,“他在外面勾搭了个寡妇!那贱人,孩子都生了!还想……还想把那野种接进门,更过分的是还要娶那个贱人做平妻。”

“我……我忍无可忍,跟他闹……”

“他们一家畜生!要休了我!”

“休我?休了我虎子怎么办?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虎子!”

“我又没有做错啥,凭什么休我,让我和那个贱人平起平坐,我肯定不愿意,我要求和离……必须带着虎子走。”

“我……我说……不让我带虎子走,大家……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他们……怕了……怕我真做得出来,就……就答应了,签了和离书……赶我们母子出来了。”

谢明昭的手浸泡在微凉的水里,无意识地搓洗着手中的蘑菇。堂屋里小姑那带着血泪的控诉,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刺穿了她对这个古代世界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

夫家的薄情寡义,对女性的肆意欺凌,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不惜以命相搏的决绝……这些只存在于历史书和影视剧里的残酷,此刻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

她又想起了府衙墙上那张告示,想起了祠堂里只有男童的族学,想起了阿奶在坟前那番关于“不要男丁”的悲凉剖白……

她低头看着水中那几朵小小的、不起眼的鸡油菌。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给这个沉重的家庭带来一点点实际改善的东西。

堂屋里的哭声、劝慰声、愤怒的咒骂声依旧隐约传来。院子里,谢澜在咯咯笑着追鸡,虎子坐在木马上,懵懂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不安。

谢明昭将洗干净的蘑菇小心地放在阿爹制作的货架上。她站起身,望向堂屋紧闭的门,堂屋里,压抑的哭声和愤怒的低语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谢慧断断续续的抽噎。

堂屋内,过了好一会儿,谢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块小小的、成色不算上好的碎银子和一小串用红绳仔细串好的铜钱。显然这是她一点一点艰难积攒下来的。

她将这小包钱,双手捧着,递到王氏面前,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娘,大哥,大嫂,我……我知道家里艰难。这……这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一点,不多你们收下。我和虎子怕是要在这叨扰一段时日了。等……等我寻思个能养活自己和虎子的营生,我们就……就搬出去……”

“慧儿,你这是做什么?”王氏看着女儿递过来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钱,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她一把将钱推了回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心疼,“快收起来,这是你留着傍身的。我和你大哥大嫂还没死呢,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和虎子。这家里,永远都有你和孩子的一席之地,说什么叨扰不叨扰,搬不搬出去的混账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秦梅也立刻上前,按住谢慧的手,眼圈又红了:“小妹,快把钱收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遭了这么大的罪,带着孩子回来,我们心疼还来不及,哪能要你的钱。你安心住下,别的什么都别想。”

谢蕴拄着拐杖,脸色因为愤怒和心疼而有些发白,他用力顿了顿拐杖,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慧儿,听娘的,听你嫂子的,把钱收好。以后你和虎子,还要靠这点钱过日子,家里再难,也不差你们娘俩这两口饭,安心住着。”

家人的反应,让谢慧紧绷的心弦彻底断裂,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泣,而是带着巨大委屈被接纳、被庇护后的释放。她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将那包沾满泪水的碎银子铜钱重新紧紧攥在手心。

哭过一阵,情绪稍稍平复。谢慧抬起头,眼睛红肿的看向母亲,又看看大哥和大嫂,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娘,大哥,大嫂,我……我还有一件事,求你们……”

“你说。”王氏拉着女儿的手。

“我……”谢慧深吸一口气,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彻底了断的决心,“我要让虎子改姓,跟我姓谢,彻底和那个狼心狗肺的陈家,断绝一切关系。从今往后,他陈家的门,我们母子死也不会再踏进一步,虎子,也再不是他陈家的子孙。”

改姓?

此言一出,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王氏、谢蕴、秦梅都愣住了。

在这个宗法礼教森严的时代,姓氏不仅仅是血脉的标识,更是归属和传承的象征。女子出嫁从夫,子女从父姓,是天经地义。和离已属惊世骇俗,改子之姓,更是闻所未闻。

王氏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

“慧儿,改姓,这可不是小事。这关系到祖宗香火,族谱名册,是惊动族里的大事。娘……娘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这个主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同样震惊的儿子和儿媳,最终下了决心:“这样吧,这事太大,牵扯到族规礼法。等吃过晌午饭,娘亲自去一趟族长家,再找村长说说,看看……看看这事能不能行,族里是什么章程。总得……有个说法。”

“娘!您说的对,这事是惊动族里的大事。可您知道吗?这对我,对虎子,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啊!”

“那个家……那个姓陈的畜生窝,他们早就没把虎子当自家骨血看了。”谢慧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刚止住的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自从那寡妇生了野种,虎子在他们眼里,连路边的草都不如,嫌他碍眼,嫌他身上流着我谢慧的血。”

她像是陷入了可怕的回忆,声音更加的清晰刺耳:“那老虔婆故意把馊饭剩菜给虎子,那杀千刀的心情不好就拿孩子撒气,推搡辱骂,还有一次……那个寡妇抱着野种堂而皇之的跑我跟前炫耀。虎子看不过,伸手拍了一下那野种,那寡妇就冲上来,狠掐虎子的胳膊,都掐紫了。那畜生就在旁边看着,还骂虎子不懂事,活该!”

“娘!您说,这样的家,虎子还能待吗?他们心里眼里只有那个野种,虎子在他们家,就是个多余的,碍事的。要不是我拼死护着,豁出命去闹,虎子……虎子说不定早就被他们磋磨死了,或者……或者哪天‘不小心’掉河里、摔下坡了……”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上。王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谢蕴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秦氏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流下。

谢慧的目光扫过母亲、大哥、大嫂,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我带着虎子和离出来,就是要彻底斩断和那陈家的关系。改姓,必须改姓谢,让他跟那个肮脏的陈家再无半点瓜葛,这是我谢慧的骨血,是我拼了命才护下来的儿子,他只能姓谢。”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

“娘,您去跟族长说,他们若是不答应……若是不答应……”谢慧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令人心悸的力量,“我就抱着虎子,跪死在祠堂门口。或者……或者我就一把火,烧了那忘恩负义、断我儿活路的畜生窝,大家一起死,我说到做到。”

“慧儿!”王氏惊得魂飞魄散,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臂,厉声喝道,“住口!不许说这种混账话!要死要活的像什么样子!”

她用力握着女儿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安抚:

“娘知道了!娘知道了!你放心,娘……娘豁出这张老脸,一定去求族长,去求村长,一定……一定给你和虎子,争一个活路。你……你千万不能再有那种念头,听见没有?虎子还小,他需要你这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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