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李素月盯着后院那扇门,因为隔壁有了响动。马儿喷响声后是云白鹭说话的声音,“歇着啊,晚点给你寻吃的来,今天得亏了你。”

自家的五斗听到隔壁邻居的喷呼声时两只耳朵前后摆动,槽里的草料都顾不上吃,蹄子轮流刨着似乎想冲过去。

李素月心想着要不要去隔壁瞧一眼,或者依云白鹭的性子她就直接冲进自己的铁匠铺子说废话。可那扇被卸了钉子的门没有被开。能听到云白鹭在隔壁摇着轱辘一桶桶地打水,再过了会儿,炊烟起来了。

自从她住下来后,隔壁基本没开过火做饭。云白鹭只有在需要烧水洗澡时才在厨房里忙活。

抓紧了衣摆的手指松开,李素月回厨房和面。面团揉得差不多时李山翠跳了进来,“姐,这么早就做饭?”

“你剁馅儿,一会儿多包些角儿。”李素月边说话边忙着擀皮。她打铁抡锤的手做起庖厨细活儿也不在话下。等到三人份的角儿已经包好,李素月还没停下。

“还有客?谢姐姐来吃吗?”山翠问。

李素月摇头,也不回答,手下的角儿如白棠朵朵开出。直到包好了六人份的,她才道,“隔壁的……回来了。这些煮好后留一半给她。”李山翠没回神,“谁?”

李素月往锅里加了冷水,慢慢搅动着角儿,“云白鹭。”想着让山翠去送礼节不够,“还是我去送吧。”

山翠眉挑眼瞪,加重了语气,“谁?”

这声让本就心烦的李素月更躁急,“还有谁?”欠人本就心里不好受,担惊受怕的几天更教她难过,她恨不得提着锤子冲进蛮关就换了隔壁的出来。

推开门进云白鹭的小院子时,那匹新到的马儿抬头看着李素月。李素月先给它搬了些草料,再摸摸它头,估摸着云白鹭已经洗好澡了,她去敲门。三声后,屋里静悄悄,她的嘴巴也像被针线穿过,就是难将那姓名喊出。

再敲重些,还是没人应答。李素月皱眉,推了下门发现只是虚掩。正房里的大浴桶内尚留热气,几件破烂不堪的衣裳就随意扔在桶沿。地上一串水滴直通内屋,站在门口能瞧见炕上趴着睡得正死的云白鹭。

走近时能闻到跌打药的气味,云白鹭的袍子松垮地套在身上,脖子上几道深紫的痂痕蔓延到衣领深处的背上。端着碗的双手忽然抖了下,李素月差点没摔下那盛着三人份的角儿的大碗,就这么搁着,等她醒来不就糊了?

犹豫了下,李素月清了清嗓子,“喂……”

炕上别过脸的云白鹭眉毛动了下,抓着被角的手指松开,手腕上也有道紫红的伤口。

李素月放下碗,撸起云白鹭的衣袖,果然看到伤疤长到上臂。云白鹭被惊醒,她先是一惊,伸手正想摸自己枕下的短刃。见是李素月才缓了脸色,挤出笑来,“月娘?”脸上的也有几道伤痕,两颊还肿得高高,挤得眼睛像豁口核桃缝。

抓着衣襟背过身躯系带的云白鹭有些慌张,“我没听见声响呢,睡过头了。”

正说着,她肩膀一凉,衣服就被李素月扒下,光秃秃的两块肩胛骨滚了下后羞怯怯地停下来。

云白鹭回头不解地看着李素月,“月娘你要作甚?”

李素月盯着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纹,眼睛一酸,“他让人打的?”

她们知道那个“他”指的谁,云白鹭点头,“非说我冒充云放江的女儿,让我招。”拉上衣服,她轻笑出声,“没事儿。”她在西辽边境凿石头时挨得打也不少。肉虽不厚,可皮糙就耐打。

“你怎么回来的?”李素月转过脸。

“该当我命大,遇到了马贼劫城。蛮关里的守兵那会儿多在睡觉,剩下的又不经打。”转过身,云白鹭的眼神落在大碗上,“给我的?”她笑逐颜开,“谢月娘。”

端起碗后云白鹭就用手钳着角儿一粒粒地往口里塞。片刻间就塞下十来枚,吃时还怕冷落来客,含混不清地讲着那马贼,“打了我四巴掌……我侥幸捡回条命,偷了马就跑回来了。”这张脸越发得让人看不下眼,吃相还极为狰狞,云白鹭丝毫没什么帅府千金的架子,盘着腿摇晃着腰,“山翠的手艺就是好。”

李素月愣了下,也没解释。

“谢了。”她低头,挤出两个字。

“该我说谢,饿了几天,终于见到这口儿。”云白鹭吃得开心时想起蛮关城楼上吊着的那颗头,她忽然难以下咽。嘴里鼓得圆圆,眼珠子也定住。

“怎么了?”李素月难得对她说话客气。

云白鹭拼命咽下吃的,边打嗝边摆手,心想着这事还是问过谢蓬莱再说不迟。月娘已经当了几年寡妇,不差这几天。

“你慢慢吃,我回了。”月娘要走。

云白鹭边打嗝边送月娘出门,还熟络地挥手,“有空来坐坐啊。”李素月没回头,推开那扇门后回了自己家。云白鹭冲到那门后贴着耳朵听动静,没听到敲钉封门的声音。

“别听了,回吧。”月娘的声音穿过门缝,云白鹭低头看着脚,嘴巴一瓢,像要哭出来,随即又笑。

“嗯。”她答,却靠在门后许久。

“青马巷游家老太的信送到了吧?”云白鹭擦了眼,问门背后的月娘。

那边迟疑了会儿,似乎很不愿和自己闲话,“送了,念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云白鹭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继续吃角儿。

吃饱后总觉得美中不足,摸到炕下还藏着二两银子。云白鹭穿上鞋抓起酒袋就去“紫雀”打酒,晚上再去蹭谢蓬莱一顿,谁让她半点儿忙也没帮上?

谢蓬莱无论如何也不会和马贼有交集。云白鹭掂着酒袋边走边想,好一会儿才察觉自己这张脸吓到了人。她叹口气,“人不人鬼不鬼的,白养了那些日子。”这笔账她也不用算了,正主的头颅还挂在蛮关呢。

往紫雀里坐定,盘儿兔是舍不得叫了。云白鹭边喝酒边听人闲聊,随意瞄一眼,隔壁桌阔绰,羊肉、赤白腰子还有鹌鹑兔鸽摆得满满,却只有两人落座。那个埋头收腰眼神谨慎的可不是谢师?

旁边笑意连连给她夹菜的则是那个方姑娘,她抬眼扫到云白鹭,也不提醒谢蓬莱,却给她斟酒,“谢师,你在外头总是这般谨重模样,又不是在县衙。”她飞了眼谢蓬莱,再给她夹菜,“多吃点,太瘦了不好。”

原来谢蓬莱救不了自己是忙着谈情说爱?云白鹭狐疑地盯着恩师。

谢蓬莱终于提筷,也给方姑娘夹菜,“您请……先请。”心里则挂记着云白鹭,见赵宜芳无奈地叹了声,再拈起筷子斯文地尝了口。谢蓬莱观言察色后也吃了同样的菜。几番后,方姑娘拍了筷子在桌上,“谢师,你这人……好没意思。”

“没意思的。”云白鹭暗暗点着头在心里附和,这要是月娘给自己夹菜,她能吞下所有盘子。

方姑娘自顾斟酒,谢蓬莱忙起身弓腰要替她张罗,被这姑娘瞪了眼后屁股又重新嘬住了凳子。

“你再这么矜持,难不成要我喂?”方姑娘一双大眼睛盯着谢蓬莱,见这人终于放开了些,才笑了。侧头看到云白鹭似乎跃跃欲试想和谢蓬莱打招呼,那双眼又猛然现出凶色,这是明显的警告。

云白鹭摆手,再抱拳,示意告辞。

赵宜芳见云白鹭走了,“谢师,云白鹭在十六州边境流配,又如何被发配回沙海,你可知缘由?”

谢蓬莱放下筷子,“愿听其详。”但锦王不说话,那双眼睛瞧着自己心里发怵。谢蓬莱想了想,“我来猜猜?”

赵宜芳点头,见谢蓬莱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白”字,再试探地看着自己。赵宜芳说,“如是这家奔走,为何要等到现在,而非去年或前年?”

此话不假。谢蓬莱的肩膀往下一坠,“是云放江央求北夏那边提的?”

“有点儿像,可也不是。”赵宜芳盯着酒壶,“他就是求,白家也不会同意。”白芷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要是被送进北夏,那就是往几代忠烈脸上泼脏水。

见谢蓬莱还在锁眉思考,赵宜芳幽然看了她一眼,“是因为你。”再给谢县令倒了杯酒,“吃完这一顿,明儿陪我出去走几天。兴许我心情好了,就乐意对你说道说道。”果然见谢蓬莱眉头皱纹皱得深了,赵宜芳扶着头,“敢不去,就……撤了你的职。”

谢蓬莱已经哑然,被赵宜芳又白了眼,“敢不吃,也撤职。”

这人怎么还是堂堂亲王?她时而严肃时而孩子气,公私不明不白地被掺和一起,还不许自己好好捋析。谢蓬莱敢怒不敢言,赵宜芳望着自己似乎已经渐渐有了醉意。

“敢喜欢别个,撤职外加打棍子。”她半醉半真地盯着谢蓬莱,“谢师,你为什么要在沙海待十二载?”忽然发现谢蓬莱鬓上一根白发,她说,“我来拔。”

一根银丝沾在指尖,赵宜芳鼻腔溢出酸涩,“都怪……都怪我。”

谢蓬莱眼色温柔,拿起那根银发弹掉,“不怪谁。这些年我也才明白,天下之大,能容一介女流之地也只有沙海。他乡既生白发,旧国不见青山也罢。”

一句话让赵宜芳恍惚了好一会儿,“不错,本……我不也来了?”末了,她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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