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的晴天忽然间阴暗下去,浓云黑雾卷过天际城头,守在沙海城墙上的士兵甲遮住眼抬头看了看太阳,“你说邪门不邪门?过会儿北夏的先遣使者就要到了,这天儿的脸色说变就变。”
“老天给好脸色才怪,这送岁币岂是什么光鲜事?”另一个扶旗的同袍尽量不张嘴小声附和,“十万两银子,五万匹绢,要都给咱们,我提着脑袋也要去干了他老巢。”
“前年云元帅招募先遣奔袭马队时你怎么不去?真敢为了银子就提起脑袋,你小子也活不到今天……”士兵甲自然知道同袍话里有两分逢场作戏的真心和三分家国意气,剩下的五分不过是对北夏遣使的忿恨——无论对方是谁,打赢了保胜军后就拉走十万两银子和其它值钱物什,他都不服且嫉恨。
忽然城墙两侧的角楼同时传出浑厚的号角声,两人同时噤声,为那每月七百文的饷银也挺起了脊梁。尽管他们极力垫脚往城下张望,还是看不清迎在队伍之首的承宣使廖大人。努力了一把后自然放弃,如果是锦王赵宜芳,他们才会多试着垫几回。
北夏先遣使据说是南宣徽使李继信,从城楼上往北眺望,能看到一队北夏骏马踏尘飞奔而来。沙海士兵见惯了蕃马或秦马,也在战场见识过北夏的铁鹞子百里倏忽、千里而期的猛状,但看到这队皆为纯黑队夏州马都不免咋舌:顷刻间它们就轻巧越过叶羌河,如插翼而翔般飞到沙海城下。久经沙场的他们在那一刻都感受到了久违而熟悉的杀气——那队黑色战马虽然轻装而行,如果在战场上,角弓弹弦间就会有箭矢疾射扑面。
马上为首的人虽看不清面容,但从姿势能瞧出他并非文官,而是武将出身。勒马距离城门二十步时,北夏宣徽使李继信翻身下马,露出了腰间的北夏王族玉牌。廖大人随即和邹士衍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后点点头,廖大人低声道,“确是李继信。”前几年都岁币交割他都参与过,与李继信照面过几回,不会认错。
李继信将马鞭丢给后面随从后朝着廖大人等人拱手招呼道,“承蒙廖使久等,咱们又见了。”此人三十四五上下,出口即中原官话,尽管还带着北夏口音。但举止间气度从容,让头回见他都邹士衍当即刮目相看。
李继信扫了眼迎接他但官员后,目光落在队伍后端的谢蓬莱脸上,他笑着走上前,“谢大人,当日公堂一别,没想到咱们是在城门口又见了面。”
谢蓬莱暗声叫苦,她压根没想到这北夏先遣使就是当初在沙海花巷和匠营那伙人打过架而被自己打了二十棍的人,还牵扯到锦王白龙鱼服时的瑕疵。真要报复自己那顿乱棍也就罢了,何苦要当着众人面卖自己这个巧?她挤出笑,打起哈哈,“幸会宣徽使大人。”
岂料李继信丝毫不给她台阶下,“每每和我王谈及沙海那桩趣事,他都说我那二十棍受得好。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回头看着满眼疑问的廖大人和邹士衍等人,就自如地谈及他是如何在两国边境认识了一位华朝女子,两人打赌沙海不似其它榷场,外邦人不得随意进出,结果被沙海主官谢蓬莱堵了个正着,两人均被打了棍子。
这番话无疑让邹士衍等人确定在入政三州前,锦王已经私下和北夏人有瓜葛,而谢蓬莱上前一步,“不瞒遣使,那位女子就是我朝锦王殿下,也是三州安抚使。”她轻松一笑,“今年榷场交割的两国使节原来早就在微服时打过照面,说出去也是一番逸事。但谢某是那顿棍子的主使官,锦王入政后已然向朝廷参奏此事。宣徽使若要向北夏禀明此事,谢某也可为遣使作证。”
谢蓬莱拿捏放置后,那件李继信口中去戳锦王的“趣事”就成了两国邦交时需要澄清的大事。李继信见谢蓬莱丝毫不示弱,他小事化大时这位县令竟就大事作大,顺坡下得毫无愧意惮意。他脸色僵了下,忽然大笑道,“就不劳谢大人,我也就此事禀明了我王。既如此,咱们两相坦荡无所忌。”
说罢他挥手要招呼马队进城,还是谢蓬莱伸手制止,“慢,还请遣使等查验诏书印鉴牌器等,且需另交随身兵器方可入城。”她铁面无私,廖大人等却觉得此时谢蓬莱太没有眼色,向来先遣使正身验明后,查验环节可以略过,以免伤了彼此和气。
“两国邦交非四邻交集,情法皆备,且需合乎礼度。”谢蓬莱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李继信听的,其他人被个七品官当场提醒,脸上有点挂不住,然而也不想落人口实,只能陪着笑对李继信道,“有劳遣使查验。”
李继信隼眼一眯,“无妨。”这句话说得不甚干脆,反而有点切齿的怒意。
谢蓬莱示意兵将上前查验兵器,其它物件都请廖大人核对。一炷香后,城门口这暗藏着潜流的交验才算结束。李继信马上提出要去拜见锦王赵宜芳,好和她笑谈数月前的“逸事”。谢蓬莱一面暗中清点着他带来的人马,一面继续打哈哈,“锦王也想早些见到遣使,请李大人先入客馆歇息,晚上再入王府会宴。”
六十多号人,却牵了一百多匹马。不少马匹身上都驮着细软,李继信道,“多带的四十多匹马全当我北夏给锦王殿下的见面礼。小国物瘠,能拿出手的除了青白盐也就是这些夏州马了。”
夏州马向来金贵,以往两国交战时北夏不许此马入华。如今献礼四十多匹给锦王算得上大手笔,羡慕得廖大人捏起了胡须。
“诸位大人的礼我都备着,天儿冷,我国上好的羔皮和药材不成敬意。当然我朝要送的大礼还在后头。我这先遣使就是来打点打点,先和诸位凑个脸熟的。”李继信善于交游,知道不少华朝官员喜好这些遣礼。所以不一会儿就和他们打得火热。说到畅快处时他还总不时偷瞄一眼谢蓬莱,只是沙海县令脸色沉静,根本不为财物所动。
“晚宴谢大人可会来?”李继信问谢蓬莱。
“谢某仅官居七品,还不够资格列席两国使席。”有自知之明的谢蓬莱朝诸人拜别,“谢某还有公事在身,先行告退。”
她才离开几丈远,廖大人就阴下脸不好发作。邹士衍看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对李继信解释,“此人……颇为清高,唐突之处还请遣使海涵。”
李继信盯着那身影,忽然道,“此人若在我北夏,乃是入中枢的好人选,可惜,可惜了。”见两位脸色尴尬毕现,他笑,“开个玩笑罢了。”
七品县令谢蓬莱从今晨起就心神不宁,既不是因为锦王押着那几位要告她的人,也不是赵宜芳那股子“其奈我何”的肆意狂放。而是云白鹭离开的这些日子,她没收到卢尽花送来的任何消息。她心里猜测花娘打上了岁赐的主意,可这番猜测也不能教她心里踏实。
眼下城中进出皆禁,卢尽花若是派卢向春或其他人送消息也是难事,除非是谢蓬莱亲自守在城门候着。
她回到城门坐镇,一时盯着城外的叶羌河,一时又低头看文书。忙到这个时辰还没吃午饭,城墙上的风又将她刮了个透心凉。她搓着手取暖时终于等到李山翠送来食盒,揭开后见是热乎的角儿。
谢蓬莱这几日拜托山翠送饭算是学聪明了,即可以让那位操心到针眼里的殿下宽心,又绝她找借口到城墙陪坐的心思。
谢蓬莱连喝了几口热汤才放下碗长舒了口气。马上就要成亲的山翠看着她笑,“你是县令,怎地还要守城头?”
“也就这几日,岁币交割后就不用守了。眼下最大的一桩就是这个。”谢蓬莱虽然极饿极冷,却还吃得不急不慢,山翠又从袖子里取出个汤婆子,“喏,你也别傻坐在这儿,躲角楼里烤烤火也成啊。”她脸上尽是马上要成亲的喜色,今早上她在铺子里忙活,燕云汉则去匠营挨家送喜礼,这会儿还没回来。左右回家也是一个人,山翠就挨着城墙和谢蓬莱说了会儿话,打听沙海城里这几年的大事。
“那北夏的遣使进城了?”城里都在传这遣使是北夏君王的亲兄弟,地位自然贵不可言。
谢蓬莱不接茬,转而问她,“节礼送完了?”
山翠脸一红,“哪有那般快。匠营里上百户人家,还得送上两天。好在这些天家家都忙活得很,铁匠铺子个个生意都极好。燕师兄送礼都能见着人。”
谢蓬莱点头,“等你阿姐置办完回来就能办了。”她又吃了个角儿,忽然放下碗筷,“你说什么?铁匠铺子冬日里越趋年关越闲暇,忙什么?”
山翠也糊涂了,“就……生意都上了门。打什么储水的葫芦,说是西边回鹘人喜好这玩意……”她的话还没说完,谢蓬莱已经站起来抓住了她手腕,“山翠,我央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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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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