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德顺军主帅曹之玮近来对着战报快要捏断了胡须。岁赐交割前被北夏骑兵骚扰了边寨后他派兵一路追踪,到了集英寨前就犹豫不前:打两三马贼不是大事,攻打李继俨的集英寨才是。枢密院的密信他能背下来,“勿使出兵,以绝邀击之患。”

探到北夏铁骑兵临沙海时,赵宜芳的书信也几乎在同时被送来。他戍边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种诡异的局面:岁赐交不出去,反而被人打到了家门口。援兵搬不出去,因为有枢密院提醒在前。

摆在商王孙女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死守或和亲。

曹之玮本就是商王提拔起来的,从西辽边境被支使到陇山一脉后渐渐和商王生分,这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保身之道。他独具胆略,花了十几年建立陇山四寨后才算又迎来朝廷青睐,毕竟从这四寨入北夏便一马平川,入华朝就是垄沟边壕。曹之玮自己也从都钤辖做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风头越盛,他越是低调小心。

锦王果然选择了死守。商王养大的孩子只会是母老虎,不会是狸花猫。守到第三日时沙海外一场暴雪从天而降,曹之玮悬着的心才算舒展了些:即便不能出兵,他也见不得锦王战败议和。沙海一旦陷落,他的四寨也多少会被腹背之敌威胁。

手头最新的这封战报说保胜军游走边境,攻击了数个北夏边寨,其中就有集英寨。那儿被一把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现在估计成了焦墟一片。

哪门子的保胜军还有如此胆气战力?曹之玮越发看不懂西北时局。这时守兵来报有个妇人来找,信上那个“卢”字解开了他大半疑惑。

但卢尽花也不见他,信上只明明白白写着,“夏匪扰四寨,焉能坐视?一朝失沙海,事倍功半。”

曹之玮被这封信激得坐不住时,卢尽花已经赶在了回程。陪同的李素月不懂,“师傅怎么不当面劝劝他?”

卢尽花笑,“若不是响鼓,商王当年也不会暗中出力将他派到西北。台阶我递过去了,怎么下就是他的事。”卢尽花其实说得清楚,并非要让曹之玮发兵沙海,而是以驱匪之名肃边,打断北夏援兵。

“月娘,和这老小儿打交道,话不能说透,事不能做绝。他想救锦王,可不敢明里得罪朝廷。想靖边患,又怕动静太大让上面猜忌。得给他留五分转圜他才安心,咱们先头派人伪装成夏兵侵扰,就是给了他出兵迂回的由头。不是个个都像你这个脾气,只管放马冲到前面,既不想想沙海里要成亲的妹妹,也不考虑那小畜生。”而且卢尽花还真放心地就把镇戎军场站交给了云白鹭。

李素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入保胜军就是为了杀敌。”这里面的花花肠子她不懂,恐怕只有阿谢她们才明白。

叶普提、惠中伏还有陆自牧都分别率兵去打援扰边了,三个人加一块儿都一百五十多,拆了他们这把老骨头可以,就怕后面没嫩骨头补上。卢尽花瞥了眼单纯的徒弟,“对那小畜生有几分意思?真有意思,我替你保了这个媒。”

李素月抓紧缰绳骤然缩住肩,“师傅……我是个寡妇。”

\"那吴兆安的人头是你师傅我让人割下挂城墙上的,是我害你做了寡妇呢。\"卢尽花瞥了眼徒弟,“早就看出你当时也不想成亲,幸亏那小子一门心思钻营也没把你当回事。”

“匠营里的姑娘多在十七八岁就成婚,我……我只是觉着,多个寡妇名头也挺好。挡住了不少人提亲的念头。”李素月忽然发觉卢尽花大氅上积雪已多,凑近她替她掸了,“我和阿鹭也不是一路人。”她低头,“她以前虽然顽劣,现在却顶事了。”再说云白鹭谢蓬莱她们都懂那种别扭的门道,字都写不好的李素月只能笑笑,“和师傅一般,一个人也挺好。”

保胜寨里的老千户惠中伏成了三次亲,和不同的丈夫生了三个孩子,李素月有几年总见她的肚子鼓起后消停不了几日,又慢慢鼓起来。李素月自问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挺着肚子打铁,生了一个又一个。可如果和吴兆安成亲,这样的日子多半在等着自己。

“惠前辈是个好人,马上功夫一流,行军打仗也不怕死。可第一任丈夫酗酒好赌,还是您做主和离。第二任丈夫又是个好色的,成天惦记着邻居家姑娘,被惠前辈揍了后也和离了。这第三任眼下没挑出什么毛病,可我记得您说过惠前辈年岁已大,就不要再趟那鬼门关生孩子。她没听……”李素月皱眉沉吟,“师傅,我觉得成亲对女人而言太吃亏了。就是山翠我也舍不得她嫁给燕师弟,可她自个乐意。”

在李素月看来,和男人成亲是件吃亏事,和女人成亲虽说不用生孩子,但也有各种脾性纷争。且她也见过不少女子结契又和离的事情。加上她与云白鹭身份也天差地别,她更不懂那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也不是什么侯门将女。她只是个眼瞧着父母丧命铁鹞子马蹄下、满腔热血恨意的铁匠。

所以不谈风月,埋头打铁、一心杀敌就好。

两人往沙海城外赶了一天一夜,镇戎军场站近在眼前时卢尽花忽然指着沙海西南方,“我先去那里走走。”

“那里是山,山下有北夏驻军把守,怕是容易被发现。”李素月想了想,“是那儿有什么不对劲?”她们离开了几天,雪才止住,情势定然有变化。

卢尽花以鞭指着北侧,“咱们离开时还能远远瞧见北夏兵马,这会儿不见个鬼影。”再指着镇戎军场站外的巡逻马队,“人数多了四倍,小畜生怕是得手了,又要防着北夏人气急败坏来反扑。”卢尽花笑看着徒儿,“你先回吧,你不想小畜生,她却会想你。”

李素月涨红了脸,“我……和阿鹭就是普通朋友。”

腰间的酒袋子忽然被卢尽花取下,“这个给我了,是是,普通。那你先回去将信儿带给小畜生。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说罢就转头策马离开。李素月绸缪了片刻,还是毅然跟上卢尽花。

马儿上不了山,卢尽花绕到陡峭的南边小路匍匐爬山。后面窸窸窣窣传来了声音,她低头一看只能骂了声,“你偏要跟来作甚?”

“不放心师傅。”李素月是个倔强人儿。

“你不放心我?我还怕你拖我后腿呢。”卢尽花的手指陷入雪泥中的草根,土中清香的气息传到她冻红的鼻端,她将脸埋在雪上,用冰凉压制着心中忐忑。

李素月攀到她身边向卢尽花伸手,“师傅,还有十来丈,加把力。”

卢尽花高挺的鼻尖没入雪花,“等会。”她只是想听听这座山里有没有动静。小时候听老人说“山鬼”,说每座山里都有这么个鬼怪,专伺大雪封山时出来害人。

“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卢尽花后来被人教了首《九歌·山鬼》又对山鬼改观,可直到今天只记得两句。她念出来后,心口忽然沉沉一痛,又像是经年的冰块才见天日,挥散出的寒气直冲喉咙。

卢尽花抓住李素月的手,“月娘,你带我上去。”她的力气显然被抽干。

李素月一手搂住卢尽花的腰身,一手攀折草藤,“师傅,没事,很快就到。”她快到顶时,卢尽花也恢复了力气,两人携手用力窜出狭壁到了山顶。

头顶积雪簌簌掉落,卢尽花看着山间杳杳小道,偶尔只能听到几声鸦鸣。她茫然看了四周,“我记得在西南角。”可此时西南角亦被白雪覆盖。

“她……的墓。”卢尽花竭力对李素月笑了,“你认得吗?你带路吧。”

李素月这才知道她来此处的用意是祭拜白芷,她来过数次自然记得。绕过一小片楸树林,两人踩着深厚的积雪再行片刻终于到了。

白芷的墓地选择偏高处,可也被雪埋了一尺。墓碑下方的“白氏之墓”被遮住,只余上方的“先慈云门”。

卢尽花的眼内似空了,她手贴坟冢围着墓地走了两圈才不敢相信地抬头问李素月,“真是她?”

李素月点头,“神道碑拖了好几年还没装上,就遇到了沙海兵败。”

“哦。”卢尽花手已经麻了,她走到墓碑前用袖子扫积雪,李素月也要帮忙被她挡住,“我来。”

等“白氏”两字露出后她才坐在碑前,半晌后拿出从徒弟那儿顺来的酒袋子打开,先洒了一圈,自己又饮了几口。

李素月站在她身后忽然懂了,看起来对白芷时常刻薄两句的师傅,此时精气神像被这座坟冢吸光,她心头最在意的终却是白芷。她低头抚摸着墓碑,语气恹恹的,“这墓碑上写得不好,什么先慈,什么云门,都是废话。她是白芷就够了。”

又坐了不知多久,卢尽花忽然走到坟冢那端和之并躺,翻身又听了地下,俏眉扬起喃喃道,“真没一点点动静。”说罢起身喊李素月,“走吧。”

刚走了几步,鸦鸣声尖厉划过天空,雪花又沸沸扬扬起来。卢尽花回头,“怨我了?”她温柔的语气要融化雪花,“得空我多来陪陪你成吗?”

李素月陪着卢尽花下山,两人沉默地滑坡,牵马,上马后行了一里路,卢尽花似乎脑后长眼,看见她欲言又止。

“当初说她病逝,我是不信的。这些年我都不信,总觉得她躲在哪儿了。她夜间奔袭几十里、两天两夜不合眼都能打战,这样的人怎会生病?”卢尽花冰凉的脸颊被一道热流凝住,她仰头吸气,“我不来坟前看她,那她就没死,其实就想糊弄下自己罢了。”她回头看着徒弟,“今天却不想骗自己了。糊弄了这么些年,我想给我和她一个清楚。”

她顿了顿,说出压在心头数年的实话,“我卢尽花这辈子就喜欢过白芷。”

李素月方才懂了她为何不爱吃药治病,不拿自己这副身体当回事。她早就抱着死心,守着活志罢了。也许师傅想过死了就能和山鬼结伴。

两人又行了会儿,她吐出口气,肺内翻腾火热了起来,话没能说下去就软身翻掉了马背。

“小贼,我看你有几分本事,打家劫舍算埋没了你。跟着姐姐,我就教你行军布阵、审时度势,也教你霰雪枪法。”白芷的声音似乎萦绕在耳边,卢尽花在雪地里翻过身,对着空中的千里黄云和急骤的雪长叹了声,“教教我做鬼也好。”

她闭上眼想休息会儿,被李素月焦急地抱在怀里唤着。

卢尽花睁眼摸了摸李素月的头,“没事,我就是累了。师傅再没出息,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失手,扶我起来。”

她奋力重回了马上,李素月不敢让她快骑,师徒二人在苍茫天地间缓缓而行。

前方一队战马呼啸而来,两人定睛,却见为首的是云白鹭。她烧了李继俨部大半粮草辎重,昨儿又袭击了阵脚大乱的敌军右翼。听人报看到卢尽花和李素月在场站外掉头向西南后就心生担忧,带兵赶来时就碰到了她们。

她脸上一扫往日的缱绻风流气,驰骋驭马、腰挂弓箭的犷放模样这才像极了边塞出身的女儿。

李素月和卢尽花同时勒马,云白鹭马上挥手,“花娘,月娘——”

还有十余步时云白鹭也停下,眼睛深深扫了李素月后才看着卢尽花,手指着南边沙海,“锦王杀了李继俨,人头正挂在城楼上。为防敌军气性突袭报复,今夜我还要去冲阵扰他后方。”

卢尽花看着她欣慰地笑了,“好,好。”

云白鹭又注视回李素月,“月娘……回了?”无数句问候只能化作一句无用的客套。

李素月无可奈何,“嗯”了声。

云白鹭已经赶马至身侧,看到她那张藏着期待和欢喜的脸,李素月的心竟又软了下去。她不喜欢自己这会儿心里一头热、脑门里一头冷的感觉。手里被塞进个发烫的铜汤婆子,云白鹭凑过来,双眼炯炯有神,语气又黏糊羞涩,“我算着这两天你日子该到了,别在外着了寒气。”

李素月脸红到耳根,将汤婆子悄然收到腹前。想到师傅说的“给一个清楚”,她咬了牙关,下定决心也要说个清楚,可心里又被这念头戳得一麻。

做寡妇尚可理直气壮,可女儿私情就如此磨人。怪不得师傅快十年才能下定决心了断阴阳间。李素月只能快马加鞭,远离了些云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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