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蓬莱盯着被狸花猫盘弄在掌中的小乌雀儿,它已从拼命挣扎渐渐到无能为力。起先她去院中扫雪,再从夹院门前搬回左家铺子送来的新炭——沙海外的敌人退了,除北夏以外的各路商人又重新活络起来。转眼间,就瞅见这小院中的一桩追杀戏弄。
这些日子她几乎都待在城头,没空顾着院内的那只狸花。瞧它这灵猛的身后,必没少逮耗子鸟雀养活自己。
谢蓬莱回到厨房内烧炭,边扭头叱那狸花,“放了那小雀儿,又不吃,尽就在那糟践糊弄人家。”狸花猫似乎心有灵犀,盯了眼那奄奄一息的鸟雀抬起了前爪,就这会儿的功夫那乌雀竟然瞬间活了神,小尖喙一昂振翅一蹦就是几尺高,急得狸花猫又跳起抓它,好在就差了那么点儿。
“得了。”谢蓬莱一把拎起发呆狸花的后颈,“吃你的吧。”将猫食碗摆在它脸下,里面是粗粮饭拌煮羊肉。再看那捡回一条命的乌雀还心大地没跑远,就停在了厨房屋檐上喳喳地叫着,似乎要把刚才惊魂未定、装死蒙混时省下的几声给补上。
沙海眼下的处境就像那只乌雀儿,北夏人就是这吃饭歇息的狸花猫。谢蓬莱看了会,转身去厨房给炭炉扇风。红火星子从发红的炭上冒出时放上陶锅,里面熬上了药。
这锅本来是要给卢尽花熬药的,但在拿下沙海整顿了一日后她就急令回撤。临走前还接了赵宜芳一万两银子。谢蓬莱只在城门口才又见到她,卢尽花没空和她说话,先是嘱咐李素月好生照顾云白鹭,“这小畜生现在命金贵着。”又和赵宜芳对酒一笑。最后才来到谢蓬莱面前,“北夏游散可能会骚扰寨子,我得赶尽杀绝。”这个“绝”也包含了谢蓬莱对赵宜芳的承诺——取李继信的人头。
最后卢尽花又靠近她耳语了一阵,谢蓬莱听后眼中浮着担忧和不舍,回神见赵宜芳眼里似乎有话,但这位殿下又老练地收回眼神。谢蓬莱只觉心中一颤,总觉得又惹了赵宜芳不悦。她怕是看出来了。
但锦王经此一役后更加沉得住气了。虽然老保胜军人心初定,镇戎军回了场站,而德顺军干脆都不打照面。最让人担心的京里的旨意现在也不晓得过了黄河没。总之这暂时的太平像那只在猫爪下的乌雀,不死不活,未破未立。
有几回谢蓬莱觉得那都转运使邹士衍几乎要和锦王撕破脸,他面上那层皮几乎随时要换副模样——原先是恭敬又不屑,扯下后就变成大义凛然。赵宜芳对客馆里的北夏人下了死后才彻底震慑住他。
谢蓬莱送走卢尽花后就忙着在锦王府里帮她拟信,发往延州渭州秦州京城的,其中要数发往京城的信最难写,因此赵宜芳、离昧和谢蓬莱三人商议到夜半。
离昧说给颍王的信要示弱,讲点兄妹间的温情,多哭两嗓子自己“命悬一线、余怖未了”,顺便向兄长认错,说自己举止大胆是情势之故,一切罪责自个儿担着。
谢蓬莱则建议赵宜芳将罪责一股脑推到错识使臣、差点导致敌人混进城内里应外合的几位官员和北夏人身上。至于其它的,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城外之事“盖莫知焉”,得了谁的帮助也是敌人退兵后才知晓。
她二人一个侧重谈情,一个注重说理。赵宜芳一闷棍子打过来,“本王再考虑考虑。”边说边幽幽地看一眼谢蓬莱。
都知道这封信不能拖延,可赵宜芳却似瞧不见身边人急得火烧眉毛,今天趁着天气放晴又去南山拜谒白芷的墓。谢蓬莱本要作陪,但敌兵退后她也步锦王后尘染了风寒,已经在家躺了半日。
自己抓药自己熬,方子还是躺在病榻上的云白鹭开的。徒弟捉笔,李素月研磨,云白鹭边写下桂枝甘草边暗送秋波,只把个头晕体虚的谢蓬莱给当成透明人。送自己回来的李素月则紧张地提着药包,最后才挤出一句,“我想和阿鹭成亲。”
“阿鹭同意吗?”谢蓬莱问。
“啊?”李素月蹙眉,“这……还有不同意的?”两情相悦就差戳了那层纸,在李素月看来,那张纸就该是一纸婚书,写得庄重明白:两情相悦,结亲连理。
谢蓬莱本也如此认为,可从赵宜芳那吃了软钉子后她长了个心眼,对李素月也传道解惑,“姑娘家的互相结亲,更比一般男女结亲要来得慎重。”
熟读经史子集各部、治理一方游刃有余的谢县令正色道,“两情相悦马上就成亲也不妥,没准儿还吃顿瘪。”
李素月问谢蓬莱为何知道?
谢县令就不再多言,只劝她二人再多相处段时日,真到了非婚不可时再谈结亲。
向来打铁乘热的李素月被她这番教诲后更加认真,连连点头称是,“阿鹭眼下身上有伤,我贸然提亲事有乘人之危之嫌。”
莫非自己上回说愿意和锦王结亲也是乘人之危?李素月的话却提醒了谢蓬莱,在家休养的半天她尽惦记着锦王去了。连错过和卢尽花深谈的遗憾都未想起。
陶锅中的汤药开始沸腾,本坐在门口开始舔手掌的狸花猫忽又跳起,打翻了碗后跃至院中。谢蓬莱手持着蒲扇跟出去看,发现那乌雀不知何时又来到屋檐下,再一次撞上了贪玩的猫。
原来是空现晒在屋檐下的干菜勾来雀儿,却惹狸猫在后。果不其然,吃饱后又闲不住的猫儿三五下再次擒住鸟儿,还是一脸好奇又专注地逗在眼前:松开、按住、再松开、又扑住。
谢蓬莱觉得自己就像这雀儿,而赵宜芳是只调皮狸猫。要是两情间有道瞧得见摸得着的玩意儿可以供人扑按就好了,这样就不必猜了疑了后又不解其法。
回屋慢吞吞咽下一碗药汤,谢蓬莱回县衙继续办公务。前脚刚出巷子,侧面的街面就急驰过几匹马。潦草一面,她认出了中间一人就是邹士衍。从他的落脚的邸站到城门有三条路,打县衙侧街经过的这条最近。可这个关头锦王万不会放他出城,谢蓬莱顾不得多想她便回县衙牵马追出。
行了半个时辰果然就看到三五个锦王府的亲卫已经在官道围住了转运使大人。邹士衍也不惊恐,大大方方地在马上抱拳,“沙海兵事方了,本官要至延州调度物资,殿下是担心本王安危派人护送?”
带头的是锦王府的任五,“是邹大人丢了东西。”他从怀里掏出封绢册,邹士衍这才脸色白了,“殿下看过?”不用说,自己马上的那封密旨怕早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
“尚未。邹大人成日里最宝贝的匣子殿下怎会看过?不是您拿出来和廖大人显摆,殿下还不知道您留了这手。”邹士衍的手一紧,暗骂姓廖的胆小如鼠,看了密信后也不敢和他兵分两路去渭州搬救兵,甚至还去赵宜芳那反咬了自己一口。
“不过邹大人寄出去的信殿下那里都有抄阅。”任五这番话才让邹士衍差点从马上翻下,这样说来,他前前后后参奏的密信里如何数落锦王勾连外邦、只手遮天目无王法,甚至不愿和谈一心求战都没逃过赵宜芳的眼睛。
老保胜军入城后,他更察觉到赵宜芳的二心:拉拢保胜军旧将卢尽花、策动镇戎军场站的提辖贺三省以及“凑巧”由德顺军剿匪一部帮忙解困,都昭示着她在沙海和西北自立的心意。
邹士衍惊得牙齿打颤,又落不下未来参知政事的面子,“本王的密奏皆有凭据,反倒是殿下截留密信才是犯了王法。”他目光一转,看见前方跟上的谢蓬莱,“谢大人都亲自出马?”
这位疑似和锦王有染的女子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邹士衍暗地里派人盯她,只捕风捉影了些她和锦王交从过密,“帷帐生疑”。却也得知她一门心思扑在沙海,想在为官从政上谋个出路。
“下官只是看到邹大人急忙出城,心中疑惑才一路追来。”谢蓬莱看向任五,他却淡淡笑了,“谢大人请回吧,这是殿下交给任五的差使。”
“什么差使?”谢蓬莱猜出了几分,“可否请邹大人回城,余下待谢某和殿下商议?”
任五却摇头,“谢大人还是没熟悉殿下的性子,”他眸光陡然冷下转对邹士衍,“在京里处处被掣肘,成天遭人编排罪名也就罢了,到了西北还被人咬了那么回。岂有再放了这咬人的猫回去的道理。”
“大胆!”邹士衍被骂,气火升起,“你可知我身负经略西北重任,更由陛下指命督查锦王?你敢这般造次,本官定不饶你。”
“得了吧。”任五放开缰绳绕着邹士衍一圈,“你有那胆量在沙海围城时怎么不对着殿下拿出那玩意?是看李继俨被老子们宰了不敢了?”战乱一平,他却马上想到招兵壮胆,要卸了锦王在沙海的位置。
谢蓬莱听任五这一说,心里更清楚锦王要做什么。但此时如此行事,无异于直截了当对着文德殿那位挑衅。她这才明白锦王不和自己商量的原因,就是料定了自己会反对。
“我看你出言颇通情理,怎这般糊涂要随着女子行逆天之事?投了本官,一纸书信替你谋个殿前检点不在话下。跟着赵宜芳能得什么?”邹士衍改以权位诱惑,“沙海早晚要被收拾,赵宜芳不是和亲就是削爵落狱,诸位何不趁此弃暗投明?”
任五却和同伴相视后大笑,“弃暗投明?”他拔出刀,“老子们的娘亲都是商王部下,出生入死了几十年,要做殿前检点早就做了。”
他刀口向外,刀口折射的日光刺疼了谢蓬莱的眼睛,她大喊,“且慢。”
几声干脆的刺杀后,邹士衍等人已经翻着白眼掉在马下。任五这才向谢蓬莱奔来,抱拳歉意道,“吓着了谢大人了。我等负殿下之命,不敢造次。还请谢大人谅解。”
看着前方血淋淋的尸首,谢蓬莱脑门上流出了冷汗,“这要坏大事。”
“坏不了,邹士衍不辞而别,行至城外为北夏散兵劫杀。我等追救迟矣。”任五看着面色煞白的谢县令,“此处不宜久留,谢大人请回吧。”
谢蓬莱脑海却闪过那拨弄着乌雀的狸猫,半晌咬紧牙关朝城内而去。
任五看着她背影,心道,“到底还是自个儿坏了殿下的事。”他闷闷地看了眼地面,“拖小道上等人收尸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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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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