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头张望，见几片树叶簌簌落下，似在回答纪去芜的话。

老何放出神识感知，发现只是两个筑基修士藏在两棵树上，气息中没有杀气，看来不是武修，发挥不出多少战力，便也不甚在意：

“你们穹碧峰来多少人都无所谓，只是此行凶险，我和周姐都怕自顾不暇。”

纪去芜道：“他们不会拖大家后腿，真若有事，我来负责。”

周姐笑道：“大家又不是四蹄妖兽，分什么前腿后腿？上了一条船，尽力互助吧。”

老何还想说什么，周姐打断他：“烟波湖快到了，就在这里猎饵，给蠃蛇准备一顿饱饭。”

众人停下脚步。

一尾成年蠃蛇的破坏力相当于元婴圆满，他们既无猎天船，也无元婴强者压阵，但是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队伍中走出三个虎背熊腰的修士，容貌打扮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体型从左到右依次增大一号。

纪去芜道：“熊大、熊二、熊三，又要辛苦你们了。”

最大号的虎背熊腰一拍储物袋，抖出一张巨大兽皮，将三人罩住，兽皮里传出模糊声音：

“真觉得咱们辛苦，怎不请客吃酒菜？”

纪去芜笑道：“若能猎得蠃蛇，我请客去清贤坊万怨酒楼——”

“哇！”众人惊呼。

“……对面的来福面馆，汤面管饱。”

“嘁！”

众人白眼。

说话间，那张裹着三人的兽皮合拢，连皮毛缝隙也消失不见，四足触地，脊背拱起，与真正的黑风熊别无二致。

里面三道声音合成一道：“纪去芜，死抠！”

“黑风熊”人立而起，发出古怪的吼声，奔入林中。

众人收敛气息，各自藏匿。

不多时，隆隆地动响起，满林寒鸦惊飞，兽吼此起彼伏，似有兽群奔腾而来。

兽群近了，是二十余只求偶期的公熊，每只足有四人高，体型庞大但行动迅疾。

林间小树接连被撞断，大树摇晃，落叶像暴雪纷飞。

众修士一齐现身，祭出各式法器一拥而上。

最前方的“母熊”赶忙口吐人言:“是我是我！看仔细点再打！”

包括纪去芜在内的三个金丹修士没有参与战斗。

在一支捕猎妖兽的小队中，修为最高者并不参与猎饵，他们需要保存灵气，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以便在关键的时刻发挥最大战力。

老何已在树下打坐入定，周身发出淡淡荧光，前后站着两人为他护法。

纪去芜也走到僻静处，身后却有人跟上来。

“周姐，找我有事？”

“你年纪轻轻就结成金丹，本来很有希望能突破元婴，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总能跨过那道门槛的……”

“这倒是高看我了。”纪去芜坐在大树凸起的根须上。

出乎她意料，年长的女修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下，几乎挨到她肩膀。

同为武修，一般不会离对方这么近。

“装谦虚多没意思。我活到这个年纪，也算见过些人中龙凤。上一个像你这样有天赋的散修，我们叫他老李，原先跟大家一起四处游猎，突破元婴之后，便加入了仙盟执法堂。仙盟给他很多修炼资源。符箓丹药应有尽有，还请大炼器师为他铸造了一把神兵……”

纪去芜不信：“你听他吹吧，仙盟怎会如此大方？”

她拿积分去换点外伤药，药堂都恨不得给她次品。

周姐笑了笑，眼尾皱纹更深：“因为你现在只是个金丹，对仙盟没大用啊。老李不一样，他能做到仙盟里其他元婴高手都做不到的事。”

“有这种事？”

“有，比如带领执法堂，清剿南斗洲境内散修团伙。”

“……”

春风带着寒意，吹来浓浓血腥气。

不远处，黑风熊凄厉嘶吼，修士们配合默契，将兽群赶入困阵中。

纪去芜问：“后来呢？”

“老李得了很多资源，战力暴涨，加上他足够了解我们，那段时间我们死掉不少人，还有些人逃到洲外去……但他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要杀老李是很难，却并非做不到，最后我跟老何牵头，召集上百人，设陷阱围杀他，说来也巧，就在前面的烟波湖。”周姐脸上依然挂着笑，“老李死了，散修们也受重创。仙盟从此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如今。六年了，真是一眨眼的功夫……”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纪去芜向后靠，靠在微微震颤的树干上。

总不会是看今夜气氛正好，跟她忆往昔，思故人吧。

兽吼声渐渐势弱。黑风熊庞大的身躯在困阵内横冲直撞，却像一只只麻雀在捕网里挣扎。

修士们开始缩小包围圈。

熊家三兄弟褪去兽皮，加入战斗。

最后的反扑最为激烈危险。妖兽不懂什么是玉石俱焚，只知道不能放过任何伤害它们的东西。

周姐语气轻缓：“你金丹碎了，我为你伤心，却也有点高兴。因为如果是你……应该比老李更难杀。”

夜风从满地狼藉的战场吹来，几片沾血的落叶从她们之间飞过。

纪去芜叹气：“就算我修到元婴，也没兴趣替仙盟卖命。”

“老李本来也没兴趣。可他唯一的徒弟金丹碎了嘛，不适合再当散修。他不为自己，也得为徒弟考虑……”周姐掸掸裙摆，起身总结道，“小纪，等你拿到血河谷的名额，不如在仙盟卖个好价钱。我们这样的修士，活着就很不容易，别做傻事了。”

纪去芜明白她说的意思。

金丹破碎后宜静养，每日调息打坐，不宜争斗。失去金丹收容、凝练、分流体内灵气，灵气淤堵在经脉中，运行时胡乱冲撞，修士易爆体而亡。

所以她来猎蠃蛇和要去血河谷，在别人看来，都算是做傻事。

纪去芜张口欲言：“其实我……”

周姐回头看她：“什么？”

“我觉得你今天穿这身挺漂亮。”

“呸！爱死不死！”

周姐高挑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

纪去芜收了笑，调整坐姿。

有同门在暗处护法，她安心地闭目入定。

灵气毫无阻碍地在体内运行。

紫府内心湖波澜不惊，昭示她目前心境平和，没有被影响。

然而心湖上空，布满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散发着柔和金光的砂砾。

沙砾旋转，形成复杂美丽的星图。

这片浩瀚的星海，便是她破碎的金丹。

纪去芜本来想说，她碎丹碎得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金丹碎成三四块，暗淡无光，她碎出一片星海，闪闪发光。

算了，还是别说出去吓人了。

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纪去芜不打算向外人透露自己的身体情况。

原本金丹悬浮的位置，此时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一柄剑，准确说是半柄断剑取代了。

无间火狱里，她使尽全身力量拔出这柄剑。断剑只微微一颤，她却像被一道雷霆击中。

在看到前半生跑马灯、最接近死亡的瞬间，断剑凭空消失。

然后出现在她紫府，一剑砍碎了她的金丹。

从此代替她的金丹，发挥收纳，淬炼，梳理灵气的作用。

所以她现在不是没有金丹可用，只是金丹变成了……半柄剑。

断剑好像一个无底洞，比她原先那颗金丹的容量大了不知多少倍，未经她催动，也贪婪地吸收周围的灵气，时刻不停。所以在其他修士眼中，她周身灵气总是薄弱。

早知道就老老实实花钱买一柄剑。品级不用多高，能用就行。

为了省钱，跑去无间火狱拔免费的。结果，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纪去芜向心湖走去。再一次，伸手握住剑柄。

刹那间，心湖震颤，以断剑为中心，四面水浪滔天，化出无数剑影，一齐向她杀来。

纪去芜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像挥舞棍子一样挥出。她没练过任何剑诀，便用最简单的方式抵挡。袭来的剑影越来越快，越来越密，直到变成剑网，将她彻底淹没。

三千六百八十二…三千六百八十九…

纪去芜在心里默数，逼自己更快。

精神高度集中，神识迅速消耗。

轰——

纪去芜被击飞。断剑脱手，筋疲力尽。

所有虚影和杀招消失。滔天水浪回落。

纪去芜慢慢爬起，看向重归平静的湖面。断剑插在湖中，纹丝不动。

四千八百招，比上次多撑了一百招。

后面还有多少招？等她能接下所有剑招，是不是就能将这柄断剑取出紫府，收为己用？

纪去芜也想过放弃这柄剑。但那样意味着，她金丹白碎了。

于是别人每天进心湖打坐，她每天在心湖挨打。

为了早日取出这柄断剑，省下一笔买剑钱，她抓紧一切机会……进去挨打。

纪去芜打坐片刻，估算时间差不多了，缓缓吐息睁眼，起身与众人汇合。

断树之间，尸体遍地。

周姐笑道：“运气挺好，够引蠃蛇出洞了。”

众人脸上挂着血迹，有说有笑地将妖兽尸体装进储物袋中。

经过刚才的战斗，散修们气血沸腾，意犹未尽。

纪去芜跟上队伍，打了个哈欠。

老何看她一眼，颇觉奇怪：“调息时灵气走岔了？这么累？”

纪去芜摇头。

动心起念之间挨了四千八百剑，你接你也累啊。

“还没开打就这副样子，行不行？”

纪去芜懒懒道：“行不行，等下不就知道了。”

……

烟波湖占地广阔，三面环山。

月光透过雾气照在水面，显出一种朦胧的美。

应不识坐在湖畔洗手。指缝间血迹被冰冷湖水洗掉，仍有腥气残留。

作为这次出战的勋章，他受了些轻伤。

护道者的保护并非无微不至，而是要让被护持的年轻天才得到充分锻炼、以最快速度成长。

这次捕猎，打在蠃蛇七寸的三次致命攻击，都由应不识完成。

他觉得自己又变强了一些。

猎天船停在不远处。十余个修士正在合力搬运巨大的蠃蛇尸体，像一群蚂蚁抬起一片千疮百孔的柳叶。

蠃蛇是蠃鱼与腾蛇的后代，鱼首蛇身，背生双翼。入空则飞，入水则游。

纯血妖兽存活不易，如今广泛活跃的，大多是像蠃蛇这样的杂交种，对灵气浓度要求低，对入口食物不挑剔。有灵智的纯种妖兽更多被懂得御兽的修士豢养，结下契约，成为修士的坐骑和战力。

“少爷，请上船吧。”身后有人喊他。

应不识极目远望。湖水看不到边际，像漆黑的大海。

直到他们狩猎成功，纪去芜都没有出现。

截止时间快到了。她要放弃了吗？

“再等等吧。”应不识说。

“湖对面来了一群散修，带了诱饵，看样子是来捕猎的。”话音刚落，一道流光从天而降。众修士停下动作，口称应长老。

应不识起身：“父亲。你怎么来了？”

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你母亲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

应不识有些惭愧，他已经修到金丹，还要让父母为他烦忧。但是惭愧积累多了，就变成烦闷：

“父亲来晚了，我已经猎到蠃蛇了。”

应长老拍拍儿子肩膀：“但你想去看，对吧？”

“看什么？”

“看对面怎么猎蠃蛇。”

应不识一怔，迫不及待地点头。

应长老宽和地笑了笑：“走，为父陪你去。”

……

夜已深，寒雾渐散，月光更亮。

从湖畔一处断崖望去，湖水像闪着光彩的玉璧。

“这里距离够远，不会被察觉，还能看清战场。”应长老身后的老供奉道。

应不识和父亲坐在悬崖边。两位老供奉站在他们身后，神情恭敬。

湖畔密林摇晃，似有人迹出没。

应长老像陪儿子春游的父亲，悠闲地吃着灵果。

应不识却紧张起来，身体不由前倾。

只见十余人走出林中，来到湖畔。他们打扮各异，高矮胖瘦不一，有人穿僧袍，有人裹兽皮，甚是……奇形怪状。

“这些人，是哪个门派的？”应不识问。

穹碧峰没有这么多人，纪去芜从哪里找的帮手。

“他们不是仙盟弟子，都是些散修。”

老供奉看一眼应长老，见对方没用阻止的意思，继续向小少爷介绍野史：“南斗洲散修闹得最凶的时候，还准备成立散修盟，差点就被他们做成了。如今散修不成气候，只有这批人经常活动，人称‘南斗十六散人’。不用在意，都是些乌合之众。最强的那两个金丹，六年前受过重伤，也难以再突破元婴了。”

应不识微微皱眉。

纪去芜身为仙盟修士，却跟散修们混在一起。

穹碧峰其他人没来吗？

应不识凝神于双目，找到熟悉的身影。

纪去芜，竟然是这群乌合之众里最没精神的那个。

众人将妖兽尸体垒作小山，使之散发出浓烈血腥气。

纪去芜只在旁边看着。然后随众人伏在地上，隐入湖畔半人高的苇草中。

应长老吐出灵果核，笑出声来：“就凭他们，来给蠃蛇送饭啊？”

新鲜血气随风飘入湖中。

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似有巨大活物缓缓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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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思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