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3751年,伴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寿命的延长,平均年龄接近300岁的人类早已跨越人种的偏见与界限,国家与民族的概念也变得更为宏大,银河联盟中最勇敢的人们踏出银河系,开始向更深处的宇宙征伐迈进。
星历4299年,星际协会成立,主体坐落于银河联盟数亿光年外的洛伦星系。表面上称为协会,但实际人们都很清楚,这个正在向外无限扩张收复那些先头小聚落的庞然大物,已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帝国。
星历5364年,星际协会的最高领袖——第二十届星际协会首席秘书长,在协会枢密院十二位资深书记官的拥戴下正式称帝。星际协会更名为星际帝国,并与银河联盟签署不对外扩张协定,宣布共同维护宇宙安宁。
而如今,星历6355年,在银河联盟作为首都星的赫斯塔星球上,被世人尊称为大公的赫斯塔公国领袖林慕家中,不安的氛围正在蔓延。
“我已经与帝国的特使接洽过,阿沅与帝国那位皇储的联姻就这样定下,这件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刚结束晚宴回到家中的林慕连礼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便将夫人和一双儿女召集在一起,宣布这个重大的消息。吊灯的灯光避过他高大的身形落在华美的地毯上,投下一片小山一样的阴影。
长女林沅往日精致柔顺的黑发此时略显毛躁地随意别在耳后,显然是疏于打理的缘故。如墨的眼瞳蓄了将落未落的泪。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两只手紧紧绞着膝上的睡裙,艰涩开口:“父亲……”
她刚刚试图开腔,却被林慕打断:“我不明白,林沅。”
林慕走过一脸担忧的大公夫人,走过面无表情、随意摊开一本书来阅读的林深——林沅小三岁的亲弟弟——在林沅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他尽量缩小自己投在女儿面前的阴影,试图让这场沟通显得不那么像在质询。
但弥漫的焦灼就像逐渐冷却的蜡油,慢慢凝固了这一小片空气。
“我不明白。在去年的星际联谊上随手一指,宣布自己一见钟情要嫁给皇储,然后闹得人尽皆知的人是你。原以为帝国会有所怪罪,毕竟现在的银河联盟……可他们顺水推舟答应了这场联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双十年华的公主带着涉世未深的稚嫩,和眼底藏不住的惶恐焦急,泫然欲泣:“父亲,从前是女儿不懂事,如今我夜夜向西莉亚神女忏悔祈祷……这是我们家族的信仰啊!神女给了我指引,这是一场不祥的婚姻。”
一滴晶莹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滚出眼眶:“我们怎么能背弃自己的信仰、违背神女的启示呢?”
“够了,林沅。”林慕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霍然起身:“正因为是信仰,才不能作为你一次又一次胡乱玩闹的工具。”
他在往日最疼爱的女儿面前站定,不动声色遮掩住一丝潜藏的忧虑:“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这几天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大公夫人舒晏急忙送他去了书房,然后转身担忧地走回默默垂泪的女儿旁边。林深早已趁机抱着书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一个客厅只剩母女两人。
舒晏坐到林沅身旁,温柔又无奈地把林沅搂在怀里:“沅沅,你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不怪你父亲生气,这不是普通的婚姻,何况又是你自己哭着闹着要嫁给那位殿下,你父亲才去求告的……好端端的,怎么反悔了呢?”
林沅抱着母亲,嗓音还是刚哭完的微哑:“母亲,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舒晏微微叹气:“沅沅,千百年前,银河联盟与星际帝国的确也曾平起平坐……可如今,联盟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帝国却野心勃勃、如日中天。何况你父亲只是一个公国领袖,不是联盟的领袖,他力不从心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林沅静静地抱着大公夫人。
过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随意用手背蹭了几下眼睫,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并不是女儿找借口欺骗,神女真的在梦中给予了指引。我梦见了我和那位殿下结婚后发生的一切,但是没办法说出来。总之、总之,无论这婚结不结得成,您一定要让父亲提防那个皇储!”
舒晏被女儿认真的语气骇了一跳,疑惑地望着她,林沅也回望过去:“女儿大错既已铸成,也只好认命。但想请母亲提醒父亲往后务必小心提防……”
她停了停,似乎思考了一会,又小声补充道:“不是身为岳丈提防女婿,而是——”
林沅紧紧盯着大公夫人的眼睛,一字一顿:“——为联盟提防帝国!”
和母亲谈话后,林沅魂不守舍地走回房间,却在开门前瞥见林深站在她房间旁边一尊巨大瓷质花瓶的阴影里,吓了一跳,嗔怒道:“你怎么一点不出声地站在这里,鬼似的,人吓人吓死人!”
林深勉为其难放下书,懒洋洋地看着她:“往日你从不在意什么家族信仰,更不用说向神女祷告了。”
他似笑非笑地走近林沅:“这样的信徒也能得到神启吗,姐姐?”
林沅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人生大事,难为我们大科学家在这里屈尊降贵地等着我。不过是神女心善,愿意拯救愚众罢了,我现在诚心诚意地皈依,不恰好应了这神启吗?”
林深轻推了下无框眼镜,镜片后墨色的杏眼和姐姐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墨色仿佛更加深不见底,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语气中总有种懒洋洋的气质,林沅讨厌极了他这种莫名的轻蔑,像是天才俯视凡人——好吧,不得不承认,在科学方面,他可能真是个天才。
“原来是这样啊——”林深一开口,那种不经意地轻蔑就又来了,林沅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揪住他揍一顿,奈何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她只能忍着气听林深继续说到:“还好是神启,我还以为是穿越重生呢。”
“哈?”林沅突然尖锐地笑了一声。她站直了身体,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微抬起下巴,显出一个略带抗拒和防备的姿态,语气也不自觉地更加讥讽起来。
“太好笑了。大科学家脑子里终于不装科学定理了?还是你准备深入研究早已被科研协会证明‘绝无可能’的时光机,来实现你的穿越大梦呢?”
林深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好像并不在意姐姐说了什么。
但林沅没想放过他:“今年生日父亲刚送了你一副新眼镜,装配了可以虚拟投屏的无度数镜片。你天天戴着它却还是只看那几本都快翻掉页的老古董。人人说你好学,我真怕哪天打开一看,结果里面全是什么‘穿越、重生’的故事汇。”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中了林深的笑点,他不可自抑地乐了起来。好像阳光照进冻土层,融化了整个人与生俱来的冰冷与高傲。
“别急嘛,姐姐。”他摊摊手,满不在乎地退了一步,靠在墙上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重生,穿越,还是神启,这都不重要。我只希望你别再像以前那样做个糊涂虫。这桩婚事许下得如此顺利,是很多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的结果。父亲固然宠爱你,也会以联盟的利益为重。”
“你转动的只是既定的轮盘,不是意外变更的轨迹。所以,别为了逃避这桩婚姻做出什么蠢事,也没必要为了这个结果伤春悲秋。”
“为银河联盟的利益让步,这是身为赫斯塔大公儿女的宿命。”
林沅面无表情地听完,斩钉截铁地送客:“谢谢,科学家先生。但我还是得说,比起你,我早就更能明白什么叫命运。”
林深耸耸肩,转身向走廊深处。但是在消失于光亮尽头的阴影之前,在林沅通过了房间门口人脸验证进屋关门的最后,他仍然忍不住转头。
他问:“姐姐,你有没有听过古地球的一句话——”
林沅没有反应。厚重的房门自动缓缓关闭,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落了锁。
而林深低沉的嗓音幽幽在长廊回荡,像故事里洞悉结局的旁白,为一切作好陈述的注脚。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赫斯塔星球的前身,是人类离开不再适宜生存的地球后,在银河系茫茫星海中,重新寻找到的一颗类地行星。
大概是雏鸟情节,他们在这里建造了人造月亮,模拟日月轮转和潮汐更替,又批量繁殖了所有能从地球上带过来的生物。一切一切,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家乡。
此时此刻,粼粼银月下的荒野蔓草寂静无声,窗边隐于夜色中的暖白玫瑰悄然生长。
一场戏剧的舞台已经搭好,而演员们正沉溺于各自的欢欣与烦恼中,惶恐窥探命运的跫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