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时间还没有过十二点，我拉聿明去了海边看夜景。

到海边附近坐下来以后，我才在四寸小蛋糕中央点上那只蜡烛，同时把早先录好的视频给他看。是我让同事朋友们祝他生日快乐的视频，有的是歌，有的是祝福，一声接一声，生日快乐或者happy birthday to you。

我掐着视频放完的最后一秒，又亲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最温柔而抑扬顿挫的happy birthday。他极少掉泪，如果抑制不住，会将眼睛侧到一边去不让我看见。

其实各自家道中落以后都不太喜欢过生日，是认识以后才学会给彼此过生日的。

我护烛火可费力了，看视频又耽搁了一会儿，才叫他快些许好愿吹蜡烛，免得大海和风把他的许愿搞砸。

他却拉开我的手，小心把蛋糕放在了地上，任由风吹。

“就让大海来帮我许愿吧，大自然的力量是我捉摸不到的，但是我需要借助大海的力量完成愿望，我现在就要去完成愿望。”他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忽然独自走向了海边。

他在礁石上脱衣服的时候，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担忧着马上朝他奔跑过去，却还是来不及阻止他夜游。他脱得只剩裤衩后毅然跳入了海里，夜晚的大海使我心慌，别说白天光明时已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夜里更是危险重重，周围空无一人，加上摸黑看不见简直要人的命。

目前虽然风平浪静，可是周聿明跳入海里之后，已经被大海和小浪花淹没得不见踪影，月夜里它们还算温柔，但不管是平静还是有起伏，当大海和黑夜悄无声息联手，我是那么的害怕发生意外失去他。

他说得对，大自然的力量捉摸不到，人类在大海面前如蚍蜉撼大树。

他夜游开始，我几乎看不见他了。

我立在礁石上声嘶力竭地喊周聿明，好半会儿以后他才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起来后扶在礁石上，抹着脸上的海水累得气喘吁吁，同时递给我一样东西，低沉而神秘地说:“今天晚上，大海给了我一样无与伦比的好东西，是世界上最好的海蛎子，它让我把这块新鲜的牡蛎送给你，请你打开看看，尝尝里面的牡蛎是不是最好的。如果是最好的，帮我吹灭蜡烛的大海跟我说，我要向你索要礼物，就可以完成我的生日愿望了。”

对于他下海夜游的行为，我虽然在嘴上很不客气，但手上还是接受了大海的礼物。

这块海蛎子似乎已经被撬开过了，我打开它很容易，而且它很干净一点儿也不脏。我前倾下巴试着去品尝它，借着皎洁的月光，我隐约在里面看见什么散发微光的东西，这种折射出来的亮光，和牡蛎因为光滑而反光有所不同。

我举起那块海蛎子朝向月亮，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里面有一个戒指。我一面有滋有味咀嚼着嘴里鲜嫩的牡蛎，一面拿起那颗散发晶晶光点的钻戒，感到此时的黑夜消退了些，视线也明亮了许多，不知道是周围还是哪里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我光看这枚戒指不知不觉已过了好几分钟，周聿明已经穿上了衣服，他过来将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满眼期待又紧张地问我，你说，这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牡蛎？

我按住自己的心脏说，是的，它是的。

他便毫不犹豫地单膝下跪，将戒指小心翼翼戴到了我的指上，郑重告诉我，他从来就没有向我求婚，这才是正式的求婚，是他而立之年向我索要的生日愿望。

月夜我们立在海边完成了这道仪式。他单膝下跪的刚毅轮廓，每一处细节深深映在了我眼中；他沉着起来与我缠绵接吻，那种感觉如烙印在我触感中长存；他高大稳重的身体静静同我拥抱，骨子里的安定感是任何人都给予不了的。

很长时间后，聿明松了一口气说，他才缓过来相信这是真的，我真的答应了他，否则他就要去跳海了。

原本他最近一直在犹豫，想要向我索要这份生日礼物，但是因为心里积压的事情太多，没有勇气。如今他心里的重担终于被我知道并接受了，他才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向我求婚了。

我忽然间对什么都不感到害怕了，也想跳入海里去夜游一次，他却凶得要死不准我离开岸边，硬把我给拖回去坐着了。

他认为，他这条破命可以冒险，但在求婚成功以后再也不会做出任何冲动冒失的事了，因为他的生命因为我也变得珍贵起来。

我们坐回去分享那个四寸的小蛋糕，在夜深人静里聊起了从前很多压在心里的事情。

我们总算尘埃落定了，但是随着回望过去，我忽然想到他一向那么精明警惕，即使我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当初对我不会没有一丝防备。

直到现在，他对我也没有毫无保留。

就像我因为罗伦叔的提示才觉出他的家庭背景。

之前我们总是产生矛盾，互相之间情绪一直高高低低，我都没有理性去回想什么。现在忽然想起来那一幕幕，总是有种抓不到的异样感。

我便突如其来地问他，当初我和罗伦里应外合，你是不是知道，甚至……故意放水了。

他沉默着，缓缓吃起蛋糕，没有说话。

每当他沉默的时候，我心里相继也有了底。

“为什么不说？”

“不该犯的错也犯了，该坐的牢也坐了，现在说那些什么放不放水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区别。”他搜出帕子擦了擦我嘴上的奶油，才去擦自己的。

我摸到他脸上去，擦掉他没注意到的地方残存的奶油：“有啊，那在我心里还是不一样的。”

他挪到一边去抽烟，淡淡地问我：“你还记得有阵子我让阿晋保护你吗？”

我点头说记得。

他弹了弹烟灰，望向波澜不惊的大海，娓娓道来：“因为那些人派阿晋过来交涉让我洗黑钱，有的还是不放心我，不服我，得寸进尺用你来拿捏我。我干脆将计就计，想要故技重施搞大升和胜利那样透露给罗伦，把他们连根拔起。他们千不该万不该用你来威胁我，不知天高地厚触及我的底线，我最恨被人威胁。别人咬我一口，我会慢慢潜伏着把那一口还回去咬死他们。至于我坐牢也不算冤，我最初是想破罐子破摔，不想惹是生非，不如变成既得利益者，我洗黑钱的过程中确实分了赃，贪起来想要多分点用来还父亲欠下的账。我本想一石二鸟把父亲欠下来的债补得差不多，再把他们收拾了，反正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哪里知道你半路又杀了出来，我怀疑后查了查，你和罗伦居然还是旧相识。我的确自愿败给了你，及时收手，最后把选择权都听天由命交给了你。我太累了，也不想继续下去了。说出来可能没人信，最后那段时间由于你的选择，我后面加快进程急着帮罗伦查上面的货源，将功补过，也希望能少坐几年牢早点出来。”

“你真的……放水了。”这个事实令我需要重新平复一下心情。

“不然你以为凭你那拙劣的演技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搜些证据？”他一边抽着烟，一边重复嘲笑我，“不然你以为罗伦凭什么能从窃听器里，听到那么多准确的消息。你放窃听器的时候我早就发现了，不过我没给你拿出来。你放窃听器以前，我就察觉到了你的心不在焉和鬼鬼祟祟，我这个人是很警惕，包括你送给我的手表我也拿去检查过了。”

“你……你……”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以为自己多聪明，原来小动作全在他眼皮子底下暴露了。他要真是个心黑的人，我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我把所有罪证都集中到私人电脑上，等着你去看，你看我密码的时候，我输得够慢了吧。”他似笑非笑说着，也抽完了烟，掐灭烟头时在地上杵了两下。

我五味杂陈地陈述：“所以，你进监狱后那么执迷不悟，也是给我看的。”

“不算是，长期压抑在心里的，在你面前，终于可以借机畅快淋漓任性出来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患得患失憋着自己，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但是现在呢……我也是个有情绪的男人了，好像从坐牢改造出来，我回到了少年时候的样子，没那么充满戾气压抑自己了，有时候想发脾气就发，我也不想中年以后越压抑越变态。”

“你发吧，发脾气是一件舒服的事，对我们两个来说，发脾气是一件好事，发完就没什么了，反正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们相视而笑，聿明抽完烟又离我近了些，他突然低声提起胜利得艾滋病死在了监狱里的事。

我第一时间，第一反应，下意识把怀疑的目光看向他时，他拖起我的下巴让我别用这种目光看他。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你不用看我，他生前那么得意忘形，三天两头找鸡，想不得艾滋病都难。以前我是想搞死胜利，是很记仇，冒险不惜搭上任何代价，不过利用了人性的贪婪捧着胜利，让胜利膨胀起来开了一个不归路的小口，再让罗伦抓住他，即使不是我，他迟早会干那事儿，不如在掌握中，稳稳截获他。胜利多年的人脉资源和地位不可撼动，我只能通过推波助澜钓鱼来收拾他。”顿了顿，他又问我，他是不是让我害怕过，这些年他都面目全非了。

“记仇的人也很记别人的好啊，你是用错了方式记仇，最好的方式是让自己比那些人变得更好，过得更好，让他们继续烂下去，所有人曾经所做的一切都会因果循环还回来的。”我不是宽慰他，而是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怕过你，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长吁短叹中，他真的向我坦白了很多事，也如释重负了。还有苏西的事，他听阿晋说过，但不是他干的，他当初只是以此驱逐我，根本没把苏西放在眼里，这种女人的下场不用他出手，用脑子想想都不会有好的结果，他何必多此一举脏了手。

提起他多次赶我走，又坦诚他见不得我和任何男士在一起，他会气得发疯，又嫉妒那些男人光鲜地活在太阳底下，所以又燃起了斗志。

可是周聿明缓缓躺到了我的腿上来，看着满天繁星，落寞讲道:“相比起来，我父亲很早以前就没了斗志，其实公司早就成了空壳，跟贾府一样表面看似繁荣昌盛，内部入不敷出死撑着，他的精神也是长期压抑到变态，才自杀的，那不是一朝一夕的。”

“我每每想起那天阳光当头，父亲美好的光影从公司里走出来的样子，我都巴不得替他去死。他刚过世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重复梦到我们最后的那一天，梦到那段时间，暴躁的父亲恢复了以前的温和，甚至约我去打篮球。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我和往常一样刚好来到公司门口等他，他好像从没经历过什么异变，活在起死回生的路上，还开开心心带着儿子去附近打篮球，最后一起聊着天，像朋友一样有说有笑的回家。可是他就是在这种幸福的假象里，坠楼自杀了。”

“儿子没了，他们还可以再生嘛，没了我，他还可以摆脱那个不太满意的妻子，不用再被时刻逼迫得一点气都喘不过来的责任和上进牵制，等他东山再起后就美满起来了。作为儿子，我的父亲没了，就没了。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也没办法生个父亲出来你说是不是。”

那是周聿明第二次对我说了很多关于过去的事，几乎是要实现对我坦诚相见，把心里的伤疤撕开来给我看。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曾经那么辛苦，总是怪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不理解你的害怕。那……你母亲呢？我知道她在精神病院，也很可怜。”

“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父亲的死，也有她这座大山的原因。”聿明温情的语气已变得冷漠起来，“我不想提她。”

我于是转移话题，随口问他当初为什么会和我一起，我也一穷二白有什么好呢？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长相和身材才跟你在一起的吗？你卸了妆气色差得跟鬼一样。”提到他母亲，他情绪是不大好。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说道:“你跟我曾经都是很努力的孩子，但我们一样都没人依靠，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所以我想让另个自己有所依靠，虽然我能做的只有债上加债。”

他察觉到我的沉默，又语气温柔地道:“你还记得我们订婚那天，我弹梦中的婚礼给你听吗？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没有以后了，这份感情会败给所有的现实，就像我们各自的原生家庭那样。我以为它会不堪一击，却想不到它如此坚强，你扭转乾坤，让我们一路硬生生挺了过来，所以我再也不会放弃这份感情了。”

周聿明摸上我的手后，他起身拉走我一起慢悠悠地回家了。路上，他还告诉我，正式求婚的那枚戒指是他以前早就买好的，他想和我结婚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有，只是阻碍太多，不是不想结婚，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