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赵昱与冯瑗赶赴江仙阁,昔日浮华旖旎之地,一夜之间变得死气沉沉。身着绯色官服的京兆尹亲自带二人去了瑶姿的房间,一路讲述了仵作验尸的结果,与赵昱判断无差,凶器是细管状利器。瑶姿的房间自案发就被封锁,物犹在,人已逝。冯瑗径直走向梳妆台,打开菱花镜旁的描金妆奁,一层层检查,没有发现那根银簪。赵昱让把管事的叫来。
被拘了一夜的老鸨春娘蓬头垢面、十分憔悴,一进门便半跪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可怜的瑶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好端端地就没了啊……”
冯瑗毫不理会,冷冷问道:“瑶姿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
春娘立刻止住干嚎,抬眼看到冯瑗,立即喜上眉梢,“唉哟,是韩公子啊,敢问公子在哪个衙门高就哇?”
京兆尹王敬之呵斥道:“问你话,你就答,莫要攀扯!”
春娘吓了一噤,才老实回答:“没什么异常,自陈老爷下了聘后,瑶姿就不接客了,除了出门送请帖,就是筹备嫁妆,整个人喜气洋洋的,谁能料到会出这种事啊,唉哟我的心肝儿哦……”又号丧起来,毕竟瑶姿一死,那到手的聘礼就要飞了,实在肉疼得紧。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就不该贪图答谢宴带来的生意,早几日将她嫁了,也省得如今连累老娘做生意啊。
“昨日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吗?”
“昨儿宾客盈门,我春娘是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姑娘们梳洗打扮、后厨采买供应、这楼里上上下下、桩桩件件哪个不要我操心的……”春娘越说越理直气壮,俨然忘了自己是被问讯之人,直到望见面前三人神色冷峻,尤其当中那人,器宇轩昂,好似打了郑大公子的那位,虽不着官服,威势盛过京兆尹大人,春娘阅人无数,知道这人了不得,再不敢造次,喉咙里咕隆了一声,低声补了一句:“实在没留意有什么可疑的人。”
冯瑗了然,在春娘这等唯利是图之人眼里,瑶姿是已高价成交的商品,自不会再费心思在她身上,便问道:“瑶姿平素有要好的姐妹吗?”
“那就是芳姿了,您也是见过的。芳姿来得晚些,一直是瑶姿带她。”春娘的媚笑里带有几分暧昧的意味,可冯瑗这个看起来脸皮薄的小白脸竟毫不变色。
芳姿被带了进来,眼睛已经哭肿了,柔柔弱弱的似带雨的蔷薇,冯瑗换了较温和的语气问道:“芳姿姑娘,你可知瑶姿平日里与谁有过节?会不会有人眼红她脱籍从良、觅得富贵?”
芳姿连连摇头,声音哽咽,“瑶姿姐姐最是温柔不过的人,从不与人结怨的。我初来时不懂事,都亏了瑶姿姐姐替我转圜……我想不出有什么人这么恨她,姐姐死得太惨了,大人一定要为姐姐做主啊……”泪如断线,泣不成声。
“你素日同她在一起,你来看看,她的东西可曾有缺失?”
芳姿拭了泪,环视房间,打开箱笼、妆奁一一检视,回道:“东西都在,瑶姿姐姐昨夜献舞时除了一支从不离身的银簪子,什么都没有戴,我还说太素了,她说干干净净的才好。”
冯瑗眉头蹙了一下,接着问道:“瑶姿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
芳姿思索良久,“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异常。那日,瑶姿姐姐看到妈妈送过来给她做嫁衣的绸布,就跑去问妈妈这布是哪来的,回来后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春娘见众人视线又落到自己身上,瞪了芳姿一眼,“别听小蹄子瞎说!瑶姿既然叫我一声妈妈,聘礼当然是我来管的,我也是好心捡了匹上好的绸缎给她做嫁衣,怎么还落下不是了?那天瑶姿来找我也只是问问布是哪儿来的,她家官人开着十几间铺子,还能跟我计较这些?”
冯瑗神色一凛,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详的感觉,她沉声问道:“聘礼在哪?”
春娘担心到手的聘礼不保却又无可奈何,极不情愿地说:“在、在我房里。”
春娘房里还残留着浓浓的脂粉香,令人头脑晕胀。艳红洒金的床帐边摞起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掀盖一看,里头尽是金灿灿成套的首饰头面,以及各色华彩的绫罗绸缎。冯瑗下意识地捡起一支簪,转到背面,鳞纹印记赫然在目!她又翻开布匹绸缎,每卷都有个小小的却清晰的鳞纹印记!
冯瑗感觉胸前气血翻腾,而脊背却阵阵发凉,她犹不死心,指着这些被翻得凌乱的箱子再次确认:“这是瑶姿的聘礼?”
“是呢,陈老爷一眼就瞧中了瑶姿,且不是纳妾,是明媒正娶做填房呢,看看这些聘礼,不知有多少姐妹羡慕……”春娘终于发现冯瑗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声音渐渐卡在喉间。
冯瑗阖上眼睛,想起昨夜瑶姿的绝世之舞,她勘破龌龊真相的那一刻是否就存了这样自毁的念头?赵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睁开眼,望见对方的眼里流露出悲悯之色。
她艰难开口:“她是自杀的。”
赵昱点点头,转身让人下水打捞银簪。
银簪很快被捞起,经水的涤荡,没有一丝血迹,触手却是彻骨的寒凉。
赵昱引王敬之微微避开人群,低声道:“敬之兄,这个案子可以结了,死者是自杀,银簪便是凶器,但个中内情牵涉颇广,卷宗上还需敬之兄费心。”
王敬之脸上闪过一抹讶色,稍作思索,道:“这老鸨贪得无厌,致使楼里的姑娘轻生,罚钱三千贯,令其停业整改三月,如何?”
“甚好。”
考虑到账册之事不宜外泄,赵昱只带了冯瑗和几个亲信去找那“陈老爷”。这“陈老爷”常年在蜀中做生意,在京城也有些生意往来,却不常逗留,这次因为要迎娶瑶姿才多留了些时日。今儿一早听外头传瑶姿死了,便觉蹊跷,忙打发人出去打探消息,越想越不对,当即吩咐下人们收拾起要紧的货物行囊,赶紧装车启程。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被堵在了房门口。
冯瑗打量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并无特别之处,但细看之下,会发现眉弓、鼻子与瑶姿极为相似。
陈老爷见来者不善,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
冯瑗冷冷道:“瑶姿死了。”
陈老爷当他们是为瑶姿打抱不平的熟客,叹口气道:“也是没缘分……老夫此刻有急事要出门……”
“你可知,她为何而死?”冯瑗目光如刀,步步紧逼,逼得他退回房里。陈满关上房门,和其他人在外面把守。
不等他回答,冯瑗取出银簪,“我来帮你回忆回忆,二十多年前,你在风月场上遇到一个姑娘,以这枚银簪约誓结为夫妻,可是你后悔了,违背了诺言,却不想这位青楼女子为你生了一个女儿。那女子守候了一辈子,临死将簪子给了女儿,让她继续等你。她真的等到了。可当她认出你时,已经铸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她只能用这根簪子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是你杀了她、杀了自己的女儿!”
“什么?瑶姿她、她是玉娘的女儿?”陈老爷脸色煞白,一把夺过银簪,簪上的印记如利刃一般刺入眼底,他瞳孔猛地一缩,扔了簪子,全身都剧烈地哆嗦起来,“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不知道……”
“韦东山!”赵昱厉声喝道,如惊雷炸响,陈老爷脸上残存的一丝血色也消退殆尽。隐藏五年的身份被拆穿,他惊恐万分,“扑通”一声委顿在地。
赵昱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五年前你私造的河道账册,藏在何处?”
韦东山闻言更是抖如筛糠,接连的变故仿佛抽离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意识涣散,嘴唇哆嗦着,如梦呓般低喃:“账、账册……”
“主人——”
“咻”地一声,一支箭钉在了窗棂上。
赵昱一惊,忙拉了冯瑗躲到墙后,外边却没了动静。陈满等人就在外头守着,没有发生打斗,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预警,赵昱心下已了然。他打开门,只见郑绪领着一队府兵立在院中,见赵昱出来,挑衅地对准他拨动手中的空弦,方才阴阳怪气道:“秦王殿下,太子有请!”
赵昱走过郑绪身侧时,冷声警告道:“你若敢动里头的人,本王会让你后悔!”
赵昱走出院子,巷子里停了一辆马车,闲杂人等都已清理干净,就连侍卫也退出了一丈距离。
一炷香的时间后,赵昱面色深沉地走下马车,目送太子离开。车轮碾在青石板上,骨骨碌碌,声声渐远。然而方才与太子在车内的密谈,却如拍岸的惊涛,一浪一浪地在心头撞击。
“兄长,五年前的豫州水患不是天灾,我问过钦天监,当年汛期的降雨量并不比往年多,实是州里中饱私囊,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钱款,才导致的**啊!如今韦东山已经落网,他手中握有铁证,必能为社稷除一毒瘤,还百姓一个公道!”
太子避开三弟炽热的目光,沉默片刻才说:“子修,不要再查下去了。你知道这些年,老二一直盯着孤,他借着联姻得到了汝南周氏的支持,在朝中处处掣肘郑家。你知道今天这事要是走漏了风声,他们会伺机做多少文章?”
赵昱依然试图劝说:“所以我亲自来查,一定公允……”
“别查了!”太子骤然提高声量,语气里尽是焦躁和不耐烦。赵昱怔住了,眼前的太子与平日里那个语调温和、春风化雨的兄长判若两人。
太子意识到失态,缓了语气继续说:“算孤求你,不论事情真相如何,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好好的,你为什么老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呢?”
这便是诛心之语了。赵昱心下一片荒凉,自己跟着太子有多少年了?甘愿豁出一切帮他去除身边肆虐的杂草,辅佐他成为一个贤明的太子,而他竟怀疑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吗?他明明还是那么宽忍仁慈,为何心里全是家族、党争,丝毫不顾百姓、天下呢?
赵昱回到小院,陈满等人立即关切地迎上来,“主人,韦东山被带走了,现在怎么办?”赵昱摆摆手,心里说不尽的疲倦。
冯瑗站在廊下,望着窗棂上钉着的那支箭,怔怔地出神。这点到为止的威慑力比那天夜里在客栈碰到的刺杀要彻骨得多。终究还是牵累了秦王,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为什么太子来得这么快?是谁报的信?这一切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吗?想得深了,下意识地咬住口内的软肉,直到吃痛,才回过神来。侧身看到赵昱寞然走进院子,从未见过他这么心灰意冷的样子。
威武不能屈,也许,权势可以。
赵昱抬起头,望着廊下的冯瑗,唇际牵起一丝苦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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