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垂钓

“韩公子回来啦,殿下吩咐,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韩溯思绪有些纷乱,想着耽搁了几日的工作,不如边做边整理整理思绪。刚到庑房,周管事就来了。

赵昱正在西苑垂钓。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几点野鸭凫水,荡出一圈圈波纹,忽而一头扎下,再由数丈远处探出,许是已有猎物入喉,得意地四处张望。赵昱蓑衣箬笠,孤身坐于岸边,纹丝不动。韩溯放轻脚步,在一丈之外站定,屏息凝神,生怕惊了鱼。

赵昱回头瞥见他,语气如故人一般自然,“会钓鱼吗?”

韩溯正为何清的事微微出神,立刻带出淡淡微笑,“小可不曾钓过。”

赵昱将鱼竿架在岸边的山石上,摘下蓑衣箬笠,湖边水汽氤氲,虽有蓑衣遮蔽,衣袍上还是沾染了点微凉,他不以为意地一展袍角,行动潇洒。走进不远处的凉亭,立刻有侍女端上冒着热气的鎏金盘侍奉净手,另有侍女布好茶水点心,又悄然退下了。

赵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阿瑗,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韩溯纠结了下,还是将账册的事和盘托出,包括在架阁库查到的内容。

茶盏叩在桌上,发出清越的声响,赵昱淡淡地说:“阿瑗,你并非沽名钓誉之徒,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韩溯垂目肃立,脊背挺直,“小可并非嫉恶如仇,亦无侠肝义胆,只是心中尚存一丝不忍,愿尽绵薄之力以求一个真相。”

赵昱冷笑一声,“书生意气!你可知道,这件事背后必不简单?”

“小可愚见,若是采荇所言属实,那彼时在豫州刺史任上的郑荃郑大人必然难辞其咎。郑氏在宫中有皇后,朝中有宰相,地方有州官刺史,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此才使得郑家势力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拱卫太子之位固若金汤。若果真查出郑荃有什么问题,郑氏的势力和声名就会受损,太子的处境也会受影响。而殿下出手重查此案,大概也会受到太子的猜忌。殿下与太子有了嫌隙,太子就更加势弱。此消彼长,反对太子的势力便能坐收渔利。”

赵昱没想到他竟能想到这么深,如果说童谣还只是寓意不明的暗示,此计可谓是离间他与太子的阳谋,到底是谁?目标是自己还是太子?不由暗暗握住了拳头,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你既已看到这些,为何还来求我?可是蓄意挑拨本王与太子的关系?”

韩溯心里一咯噔,想起镜清先生曾告诫弟子切不可陷入皇权之争,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深吸一口气,迎上赵昱的目光,“小可知道殿下与太子亲厚,但小可相信,殿下不会因私废公。五年前,殿下也在豫州,受灾百姓的惨状、河上飘满的尸体、焚尸场经月不灭的大火,殿下当不曾忘记,请殿下为豫州枉死的百姓们讨一个公道!”他的脸因激动微微涨红,呼吸也有点不稳,眸中水光清透,直可以看到他心头的赤诚去。

“公道”二字震得赵昱襟怀激荡,他看向水面,目光却似乎穿过五年的时光看向汹涌的黄河水。

“泰安十四年七月,豫州河道主官何清被处斩,监斩官正是我。”

不理会韩溯的惊诧,他继续道,“黄河决堤,祸及千里,百姓伤亡损失不可胜计。豫州段的堤坝出了问题,何清自然成了众矢之的,朝中弹劾他的折子像雪片似的。为了尽快安抚民心,未经三司详查,朝廷就定了他死罪。我到豫州的第一件要务便是处决他,用他的头颅以祭苍天,以谢天下。那天,豫州所有能动的百姓都去观刑了,喊杀声震天。你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他仰天悲呼,‘何清啊何清,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啊!’七月酷暑,天日昭昭,我想过他或许有冤屈,可是情势所迫,稍有差池便有动摇国本之虞,我没法保下他。”

韩溯从没听过这些,他当时还在昏迷中,醒后又在安置营忙碌且又忧虑于自己的前途,没怎么关注外边的事。五年前,赵昱临危受命到了豫州,抗洪,救灾,安民,成为灾民们的主心骨,可略作推算,他那时尚未及冠,想必是很艰难的。

韩溯一时五味杂陈,心里酝酿着合适的话语,脱口却是:“殿下也觉得何清是冤枉的?”犀利得简直不像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

“冤不冤枉,我也很好奇,有些事,不能永远不明不白下去。”赵昱收归视线,恢复了惯常的矜贵沉稳之气,让人觉得安心。他沉吟道,“不过,兹事体大,若是泄露了风声必然朝野震动。不能动用官府明面上的力量,只能暗中查访。”

看到韩溯喜出望外的样子,他继续说:“韦东山一介小吏,同文馆架阁库不会有他的档案,当年豫州河道的档案库也遭到水淹,大量资料或是被毁或是佚散。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去豫州暗中查访韦东山的账册。”

韩溯连连点头,秦王到底面冷心热,竟然真就同意做这桩无论成败都落不到好的事情,只是这件事里掺了算计,恐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由面呈忧色。

赵昱看他眉头拧紧,故意取笑道:“怎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殿下既知有人欲借机发挥,可有防范之策?”

赵昱走出凉亭,回到湖边,拾起架在山石上的钓杆,轻轻一扬,钓钩上的饵已不见,大概是鱼咬了钩又自行脱钩离去了。

“有时候,鱼知道是饵,还是会咬钩,许是贪婪,许是侥幸,许是有必须咬的理由。他们算计得很准,知道我明知是陷阱也会钻进去。坦白说,我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也没有后手。”

他的笑容坦荡而坚定,叫人甘愿舍命相随。韩溯定下心来,虽千万人,吾往矣,何惧哉?

韩溯出了秦王府,往家走去,却见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青帷掀开,探出一点美人面,娇声唤了声:“韩公子——”

“瑶姿姑娘?”

正在错愕间,郑纾下了马车,拉住韩溯道:“韩兄,前次遭遇甚是惭愧,今日特地来赔罪,还请韩兄赏光小酌。”

似是刻意规避了江仙阁,郑纾将韩溯带到了一处清雅的酒楼。郑纾首先自罚一杯,解释道:“韩兄上次见到的是我大堂兄,他自小入宫陪侍太子,少在家中管教,太子又为人宽仁,才纵得这般德行不修,行事荒唐。”

韩溯心想,郑绪那般骄纵跋扈,敢跟秦王掰手腕,岂止是“德行不修,行事荒唐”?郑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真就不管,自以为权势熏天,用不着约束子弟了?想到何清的案子与郑家有关,便有意多作了解,便问道:“听闻郑相颇为严厉,难道也不约束令兄吗?”

“二叔嘛,”郑纾的表情有些古怪,“朝中公务繁忙,又掌管全族事务,就算想管怕也是力有不逮吧。我那三叔,本身上梁不正,又怎么管得好子侄?所谓名门大族,其实内里乌七八糟,没人敢说而已。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乐得清闲自在。来,喝酒。”

二人举杯,瑶姿陪了一杯。

郑纾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韩兄近日有红袖添香,想必读书上更有进益吧。”

韩溯乍听有点糊涂,转而便明白他说的是采荇,在采荇一事上韩溯对郑纾不无疑虑,真有那么巧的事么?如果不是郑纾推波助澜,他根本不会认识采荇。可若采荇是郑纾的人,那眼前这言笑晏晏的翩翩佳公子面具下又是怎样可怕的真面目呢?韩溯面上笑意不改,“采荇做事勤快,家慈甚是喜欢。至于红袖添香,那是没有的。”

郑纾笑言他不解风情,瑶姿横波宛转,嗔道:“韩公子霁月清风,才不似寻常须眉浊物。”

郑纾大笑道:“瑶姿你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故人,我是浊物,那郑绪岂不比黄河里的泥浆还浊?”

韩溯的眼睛眯了一下,他飞快地扫了一下眼前二人的神情,一个笑容朗澈,一个低眉掩袖,自然而然,是自己太敏感么?他不太信巧合之事,若是接二连三的巧合,只怕“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局势复杂,敌暗我明,他只能以最坏的一面去忖度,若是日后证明错怪了,他不惧负荆请罪。

此番思忖只在瞬息之间。“说到黄河,小可近日拟了‘治水十策’,甚是粗浅草率,郑兄见闻广博,能否指点一二?”说着,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叠工整的宣纸。这本是为应对陆少游可能的过问而准备的,韩溯素知假戏必须真做,没想到此处能派上用场。

郑纾略微错愕地接过纸来展开,一笔钟繇小楷工工整整,观其内容条分理析,言之有物,不觉露出激赏之色。瑶姿也好奇地探身,她是个懂规矩的剔透人,一双妙目只在上头稍作停留,即娇声赞道:“韩公子好俊的字!”

郑纾一目十行看完那文章,激动地说:“字好,策文更好,此文一出,韩兄必然名动京城!”

韩溯羞赧地接过那几张纸,重新叠好收回袖中,“谬赞了,不过是拾前人牙慧,近日小可在同文馆里查阅了历代治水得失相关的资料,大有裨益,然而河防险要,总要到现场勘察过水文方可因地制宜,纸上谈兵恐将误人误国。”

“韩兄行事审慎又心怀苍生,可敬可佩,当浮一大白。”郑纾敬了一杯,略作沉吟道,“韩兄可知五年前的黄河水患?当时我恰好去豫州探望我三叔,倒是有一些见闻,韩兄文中提及的鱼鳞塘、减水坝,豫州河防都有,可见水官不是庸碌之辈,可惜是个贪污巨蠹,已被正法了。若是他还在,想必能为这篇策文提出些不错的建言。”

韩溯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起何清,一个架阁库里难寻的名字,千里之外的六品官员,死了五年的罪人,似乎于深不见底的水面下隐隐绰绰浮现一鳞半爪,却让韩溯疑窦更深,他试探道:“五年前,小可游历京都,正遇上黄河决堤,在安置营里耽搁数旬,人人都说是豫州的水官中饱私囊贪墨了河防工程款,才导致堤坝决口,倒不知他是个能吏,能当得起郑兄此等评价,必是惊才绝艳,当真可惜了。”

郑纾难得地收敛了笑意,寞然叹道:“那件事太大了……说起来,第一个弹劾他的人就是我三叔。”韩溯吃了一惊,郑纾笑意复萌,执起酒壶道:“难怪我与韩兄一见如故,我们五年前就当认识了。”

又饮了数杯,再应酬也是无趣,也怕酒醉误事,韩溯故作拿不稳酒杯的样子,泼出许多酒来。

瑶姿见状忙扶住他,对郑纾说:“韩公子怕是醉了,不如送他回去吧。”

韩溯摆摆手,“二位自去。我有些醉,坐马车怕是会晕吐,且在此处散散,歇会儿就回去。”说着就俯身往坐席上倒去。

郑纾见他如此不顾形象,想是真醉了,便托了小二照看着,自己送瑶姿先回。

韩溯听房门阖上,才翻过身来仰卧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今日看似闲谈,可他句句都往五年前豫州水患上面引,是在试探自己以及秦王的态度吗?他若有心,必会知道自己进同文馆架阁库的事,自己便以一篇《治水策》表明进架阁库只是为了写策文,对五年前的案子并无兴趣,他竟盛赞何清的工程能力,甚至露骨地暗示郑荃与此案的关系,分明是引诱自己查下去。可是他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郑荃是他三叔啊。

韩溯没几个朋友,以为郑纾会是一个,可发现越来越看不透他。想到楚王府上一见如故,韩溯自嘲一笑,自己性子孤僻,从不曾与任何人一见如故,分明是郑纾洞悉人心,仿佛丈量了他的心智尺寸,才能一言一行都熨帖合意。只要郑纾愿意,怕是能让任何人对他产生相见恨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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