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坊的后巷比想象中更狭窄,两侧灰墙夹出的天空被晾衣绳割成细碎的蓝条。李不坠本想让于雪眠留在府邸,对方却执意要跟来——虽说此行前途未卜,但放着泥犁子与老弱独处也非良策,泠秋权衡利弊后,还是允了她。
三人次第前行,衣物时不时剐蹭到墙皮,沾上的墙灰宛如粗制滥造的敷粉。
越是往里走,于雪眠腕间的血玉钏越是活跃。少女侧耳倾听,巷子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被踩住尾巴的野猫,又像是婴孩盖在棉絮里的啼哭。
“这里。”行在最前方的泠秋忽然驻足,真气化形的罗盘指针停止了摇摆,所指的方向定在了墙根处新翻的泥土,“……像是人用手刨的。”
墙根处的泥土松软湿润,泛着腐殖质特有的腥甜。李不坠蹲身用刀鞘拨开浮土,暗红经络在刃面不安地搏动。泠秋将霜气凝成细刃,沿着翻卷的土块边缘切割,苔藓被掀开的刹那,某种介于药香与尸臭之间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土坑中赫然躺着一枚铜钱,钱眼里钻出一簇簇黑色细线,探查似的在空中扭动抓挠。铜钱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这毫无疑问是陈今浣留下来的物件。
“他来过这里。”泠秋拾起铜板,指尖涌出霜气将扭动的黑线暂时封冻。他将铜板攥在手心,闭上眼尝试着凭物感应,然而依旧无果。
就在这时,巷尾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半截褪色的招魂幡挂在檐角。巷风掠过墙头晾晒的葛布,在空中与招魂幡一同翻卷如浪。
而当众人以为是虚惊一场,将视线挪开后,猝然发现远处的巷尾多出了一道黑影。黑影渐近,原是一位身着破袈裟的游方僧,正拄着九环锡杖踱来。杖头的铜环随着步伐晃动,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他布满癞疮的脸庞隐在斗笠下,唱诵的梵语带着浓重痰音:“心泊无舟楫,苦海自沉浮……那妖物早非尔等熟识的模样,何苦执着?”
游方僧的九环锡杖触地无声,铜环表面爬满靛蓝锈斑。他佝偻的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破袈裟下摆沾着深褐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又似腐坏的药渣。那人如幽灵般飘向于雪眠,后者的腕骨突然刺痛,血玉钏中的梵文如活蛭般蠕动,泥犁子的絮语在耳畔炸开:“老秃驴!杀了这老秃驴!”
“大师此言何意?”泠秋横剑拦在僧人与少女之间,剑穗流苏扫过对方沾满油垢的袈裟,“若知陈道友下落,还望明示。”
僧人将斗笠向后推了半寸,举起九环锡杖指向巷尾的槐树,杖头铜环纷纷相撞,却依旧寂静无声。众人这才发现,整条巷子的声响都消失了——晾衣绳上滴落的水珠悬在半空,墙头麻雀振翅的姿态凝固如画。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游方僧喉部松弛的皮肤微微颤动,发出的音节像是熔融的沥青,灼热、粘稠而刺鼻,“那东西要借百医宴的契机蜕壳,你们却还在这扒拉泥巴——”锡杖尖端突然转向于雪眠腕间玉钏,“不如把这玉钏舍给老衲镇邪?”
李不坠的刀锋斜劈向锡杖,暗红经络在刃面暴起狰狞纹路。僧人却似早有所料,杖头铜环忽然逆向旋转,将刀势引向空中凝固的水珠。被刀风劈碎的液滴恍若千万只眼睛,正齐刷刷盯着众人。
“别碰那些水!”泠秋展开真气屏障护住三人,却见僧人早已退至巷口。他的袈裟下摆渗出靛蓝黏液,在青砖上勾画出一张舆图:“寅时整,醴泉坊祆祠——”声音陡然变得尖细,仿佛有女子在他喉间尖笑,“去寻你们要的答案吧!”
话音未落,凝固的时空骤然流动。悬停的水珠砸在冰罩上迸裂,麻雀扑棱着翅膀惊飞,巷尾槐树的枯枝在风中簌簌作响。方才的一切恍若幻梦,唯有地面残留的舆图证明游方僧真实存在过。
“装神弄鬼。”李不坠收刀入鞘,靴底碾过舆图边缘的黏液,“这秃驴身上根本没有活人气息。”
于雪眠垂眸凝视血玉钏,左腕皮肤上的灼痕已褪作浅红。泥犁子反常的沉默令她不安,仿佛有什么更可怖的存在暂时压制了这秽物。
众人来到巷口,地上的舆图在阳光照射下逐渐干涸,靛蓝黏液褪成灰褐痕迹,像一块陈旧的血痂。李不坠蹲下身,取出贴身短匕挑起一块黏稠的残渣,端详着说:“要信么?那家伙的皮囊怕是早被菌丝蛀空了,方才的对话未必是他本意。”
“是饵。”泠秋甩出一张追踪符,符纸在半空打了几个转,终是没寻得目标掉落在地。
“既然是饵,总得看看钓线那头拴着什么。”于雪眠转身望向东南方,喃喃道,“只是…从义宁坊到醴泉坊要过三座牌楼,沿途恐怕早就埋满了敌人的陷阱,各位千万小心。”
日行中天时,三人已换了装束。泠秋青衫外罩着件素色半臂,腰间悬挂的香囊收入内袋,腰带换成官家惯用的鎏金蹀躞。于雪眠的襦裙外裹了层靛蓝粗布,发间木簪换成灰扑扑的男式幞头。唯有李不坠仍是大剌剌扛着刀,刀刃用麻布裹了,倒像樵夫背了捆柴。
男人扬臂挑起路边摊的波斯毯,想再添些伪装:“店家,这毯子可经得住火燎?”
卖毯的胡商刚要答话,忽见巷尾闪过半截靛蓝袍角。泠秋的剑鞘无声抵住他后腰,霜气顺着脊椎游走:“劳驾,借你摊子躲个清净。”胡商咕哝着说了句听不懂的波斯语,僵笑着将三人引至摊位后的驼绒堆里。
驼绒的膻味混着没药香直冲鼻腔,于雪眠透过布匹缝隙望去,两名司天台吏员正在街心驻足。其中一人手持铜制浑天仪,星轨间卡着半片枯叶;另一人肩头立着只蓝尾鹊,鸟喙上有暗红色啄食痕迹。
“酉时四刻,朱雀大街第三座石础木桥。”持浑天仪的吏员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那东西总在日暮后现身,搜仔细些。”
蓝尾鹊突然振翅扑向驼绒堆,李不坠欲要拔刀,却被泠秋按住。只见那鸟喙精准啄起摊前铜盘里的葡萄干,又落回吏员肩头。两人交谈声渐远,驼绒堆里渗出的冷汗已将布匹浸得发潮。
官吏离开后,三人却并未从掩体后走出。驼绒堆的膻气熏得人眼眶发酸,其中似乎还混杂了别的气味。泠秋抚过驼绒缝隙,霜气凝成细小的冰晶附在布匹表面。透过晶面折射,他看见波斯商人正恶狠狠地盯着这边,腰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他身上的戾气显然不同于寻常商贾。
“这胡商有问题,他腰间挂的九眼天珠是寤寐天的信物。”真气传音如游丝般钻入二人耳中,“李兄,待会劳烦你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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