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急了。
老妪枯瘦的手指在竹篮边沿轻叩,腐肉腥气混着槐叶潮湿的霉味在雨帘中游荡。泠秋立即拔剑出招将竹篮倾翻在地,暗红脏器裹着腐液滚入桥缝。未待老妪反应过来,霜气沿着桥栏蔓延,将她的裙裾冻在青苔斑驳的砖面上。
“退!”李不坠的刀风扫开腥气,刀刃却劈了个空。那老妪的身形如烟消散,只剩褪色的头巾飘落桥头。
于雪眠突然抱头蹲下,淅沥雨声在她耳中扭曲成戏腔,却并非由人喉所唱——“七月半,鬼乱窜,铡刀砍头砍不断;神来请,仙来算,迷路人儿在梦里唤……”
她咬住舌尖压下眩晕,意外瞥见柳树根处蜷着团灰扑扑的物件。抬手遥指,二人走近拨开腐叶细看,竟是半截褪色的招魂幡,幡角朱砂写着“陈氏游魂,早登极乐”。
“这招魂幡虽陈旧,描红的朱砂却还很新,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泠秋并指虚划,离火将残幡焚作青烟。灰烬中果真几行浮凸字迹,似是用食指蘸血匆匆写就:“子时整,桥墩南七寸,掘地三尺。”
“当时的刑场…设在桥南第三根柱墩处。”李不坠屈指叩了叩枯柳旁的石墩,“但监斩台早拆了,连血迹都没剩下。”他看着河床上被冻雨冲刷的纸钱,不禁想起鲁三爷说的“九十九刀”,那些喷溅的血是否也曾在此处凝结成某种怨咒?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天地间唯有雨滴在交谈。
夜浓了,时辰将至。一行人来到指定地点,李不坠用刀鞘撬开松动的石砖,暗渠腐水的腥味裹着某种铁锈气息扑面而来。于雪眠的幞头被雨水浸透,一缕湿发黏在颈侧。她将血玉钏贴在石砖表面,借着泥犁子的契约闭目倾听:“底下有东西在哭……不是人声。”
待少女起身,三人交换眼神。李不坠的刀锋沿着砖缝游走,刀尖触到某种绵软物质的瞬间,整块石砖突然向内塌陷。腐臭的阴风卷着纸钱灰喷涌而出,桥洞深处传来编磬碎裂般的余响。
三人撤身后退离开塌陷区,漫天纸钱灰中,青铜棺的一角从坍塌的石砖中露出,其制式与景寺地宫的如出一辙。泠秋并起五指抹过棺椁边缘,真气沿着阴刻的星轨纹路游走,却久久探知不到棺中情况,淡绿锈斑在寒冰中逐渐褪成灰白。
“这棺钉的位置…像是从内部被顶开的。”李不坠用刀剔掉棺椁表层的浮土,蹲身摩挲着棺盖接缝,挑起半截断裂的鎏金钉观察起来,“怎么样,要开么?”
“开。”泠秋拔出五行剑,兑金真气在刃口凝成薄辉,“两位都退后三步。”话音方落,剑锋已切入接缝。青铜与利刃摩擦的锐响惊飞了枯枝间的夜枭,腐臭气息裹着冰片香扑面而来。众人看清棺椁内的情况时,心漏跳了一拍——
棺中无人。
“人”……在他们身后!
雨势骤急,冻雨打在身上的力度叫人感到疼痛。出鞘的五行剑悬在半空,剑尖垂落的雨珠映出身后人模糊的轮廓——那人一袭白袍,分明是陈今浣的身形,可青白面皮下蠕动的暗影却昭示着异样。
“三位可是来寻故人?”那人的嗓音甚至与他别无二致,冰冷而危险的音调却比打在身上的雨点更叫人煎熬。他歪头露出颈间断裂的缂丝带,焦黑线头如蜈蚣足般颤动:“比我预想来得快些。”
“你既非他,何必披着这张皮招摇?”泠秋的长剑在掌心嗡鸣,霜气沿着青砖缝隙攀上桥墩,悄然逼近那人立足之处。
铅云滚闷雷,骤雨喧嚣,老柳垂落的枯枝在闪电中扭成半跪的人形。片刻沉寂之后,白袍人发出与少年一模一样的癫笑,雷光却照不清他的脸:“哈哈哈哈哈!当然是为了炫耀——炫耀他被我吃得只剩一张皮了!再顶着这张皮在你们眼前晃,多有趣不是?哈哈哈哈哈哈!”
刺啦——
一道白光破开雨幕、劈裂天穹,直泻那人面门,众人愕然发现那并非雷电,而是李不坠的刀锋。男人双眼赤红如血,目眦欲裂,虎口迸裂的鲜血将刀镡染成暗紫:“吐出来…还给我!”
紧随其后的是五行剑剑锋,刃口堪堪擦过他咽喉。白袍人的脖颈向后仰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裸露的皮肤如融蜡般凹陷,方才的攻击未能伤之分毫。
“师兄的剑术倒是精进不少。”他反手抓住剑锋,袖中窜出的触须将其缠绕包裹,牢牢固定,犹如毒蛇攀附而上,“可惜…这具身子,早就摸透了你的招式!”
眼见泠秋落入下风,李不坠扭转攻势砍向那人抓住剑锋的手臂。刀锋触及白袍人肩头的刹那,他的整条右臂化作万千黑线散开,又在三步外重聚人形。男人虎口被反震得发麻,视野染上一层绯红,鼻腔里充斥着铁锈味——这是瘗官之力即将失控的预兆。
“李大捕头挥刀时总爱压腕三寸。”白袍人舔舐着指尖黑血,带刺的莲茎正顺着袖口攀爬,“十四岁在陇右道杀第一个马贼时养成的习惯,对么?”
于雪眠补上攻击,短剑擦着他耳际掠过,血玉钏在雨水中蒸腾起暗红雾气:“住口!”少女戴着的幞头早被风雨打落,湿发黏在煞白的脸颊,“你这窃取他人记忆的秽物……”
“窃取?”白袍人忽然抓住刺入肩头的短剑,莲茎顺着剑身逆流而上,“我与这皮囊同源同息,连心脉里淌着的都是同一种污血——”他猛地将短剑用力推回,钝头剑柄几乎压碎于雪眠的掌骨,“倒是于姑娘,放着契约那头的动静不管了?”
仿佛印证他所言,下一秒,泥犁子的尖笑在髓海炸响。血玉钏的表面寸寸爆裂,于雪眠吃痛踉跄退至柱墩,左腕瞬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裂口中涌出的黑雾挣脱梵文冲天而起,逐渐凝聚成令见者疯狂的模样。
世界开始失焦,雨珠晕成一片帷幕——并非文学的形容,而是真真切切的幕布——幕布之后,黑雾勾勒出一道亵渎的轮廓,它在动,在动……扭动、蠕动、舞动!依着难以名状的韵律,在神经网膜上欢呼。
帷幕深处似乎有黏稠的液体滴落声。于雪眠的指尖死死扣住桥柱缝隙,浑然不觉指甲已经翘脱,腕间爆裂的血玉钏碎片正缓慢生长出肉芽。她终于意识到,傲气、执念、决心……在那些存在面前,不值一提。
意识到这一点后,少女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泥犁子给了她最残忍的宽慰——她掌心触及的砖缝渗出温热黏液,那些本该无机质的石块正在分泌消化液。她挣扎着想要抽手,却发现皮肉已经与石砖生长在一起,剧痛逐渐变作释然与惬意。
于雪眠的脑海中生出一股强烈的**——她想闭上眼,躺进那致命的陷阱里,如幼时的共眠那般,与“小妹”依偎在一起。而在她缓缓躺下时,冰冷的剑锋削去掌心的皮肉,及时切断了危险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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