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万生临(一)

为她挡下这一击的,是一道红艳夺目的身影。

离苦的弯刀在月下划出最后半轮银弧,精准地斩断了缠住于雪眠腰际的靛蓝菌丝。那菌丝断裂处喷溅的浆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瞬间灼穿了她的波斯纱衣。然而,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借着斩击的冲势,整个人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撞向那破空而至、粗如巨木的腕足。

她在粉身碎骨的剧痛之中,不禁产生一个疑问——明明是她亲手将于雪眠送上祭坛的,为何现在,这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挡在了她面前?

疼痛、疼痛,疼痛……外界的一切都飘了起来,变得轻盈,不再重要。打斗声、嘶吼声、呼唤声…全都化作摇篮曲,催促她迎接死亡的安眠。

迷朦间,离苦离开躯壳,回到了从前。往昔的光影突兀地闯入,宣告着她的大限将至。

尚且幼稚的她始终不明白那无处不在的敌意为何而来,是因为她的卷发,她的鼻梁,还是因为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呢?听父母说,他们并不属于这里,他们的家在太阳落下的方向。可法蒂玛早已将长安当成了故乡,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然而“故乡”并不接受她,无论哪边都一样——同胞在法阵中变成怪物的那一晚,她的父母死在了唐人的刀下。在那可怖的血刃即将送她一家人团圆之际,一杆长枪从天而降,瞬息间平定了战局。

她已经没有家了。

“那边的胡人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长枪的主人朝她伸出了手,丹蔻与鲜血交融,成为她眼底化不开的一抹红。

“法、法蒂玛……”

“法蒂玛(Fatima)……大食语中将苦难者与地狱分离的人么?不错的名字,跟着我,今后你就叫离苦了。”

“离…苦……?”

“护无辜之人,离地狱之苦。”

抛却那是非对错,抛却那假虞真悫,原来答案早已铭刻于心底。使人远离苦难,她做到了。

那抹曾经明艳如火的红影熄灭了,纤细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抛物线,重重砸在汉白玉阶上。鎏金弯刀当啷坠地,滚了几滚,刃口上残留的靛蓝污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鲜血从她口中、肋下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石阶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离苦!”欧阳紧发出困兽般的怒吼,凌霄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硬生生震开缠绕的腕足,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倒下的身影。伪龙遭受重创,发出愤怒的嘶鸣。更多的触手从池中,从那裂开的躯干中疯狂涌出,一部分卷向欧阳紧,一部分则再次伸向因离苦牺牲而暂时脱困、却在剧痛和精神冲击下意识模糊的于雪眠。

莲台因伪龙的撞击而剧烈震颤,锁链哗啦作响。于雪眠被甩脱的瞬间,一根腕足贯穿离苦的尸身,喷涌的鲜血有几滴溅在了她苍白的脸颊上。那温热的触感,如同滚烫的烙印,转瞬之间穿透了于雪眠混乱的意识。

泥犁子的狂笑被一种更尖锐、更绝望的悲鸣取代——那是离苦残存意志的碎片,饱含着对明珠阁灯火的不舍,对欧阳紧背影的眷恋,以及对长安夜色复杂而深沉的回望。

“阿姊…别放弃……” 雪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仅仅是记忆的幻听,更夹杂了一丝灵魂即将彻底消散前,执念燃烧的微光,无比清晰。

“喀啦啦——”

就在这混乱与悲怆交织的顶点,那盘踞池中、散发着恐怖威压的伪龙,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覆盖其体表的靛蓝菌丝光泽忽然黯淡下去,仿佛被抽干了活性。紧接着,它那形似猪龙玉盘、布满环形口器的头颅,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坚硬的靛蓝甲壳犹如被内部力量撑破的蛋壳,沿着诡异的纹路寸寸龟裂、剥落。大块大块带着靛蓝浆液的“蜕皮”砸入沸腾的池水,激起数丈高的污浊浪涛。一股比伪龙更加阴冷、更加腐朽、却带着某种扭曲智慧的气息,像是沉埋千年的棺椁被骤然撬开,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伪龙裂开的头颅中,缓缓探出的,并非臆想中更可怖的怪物头颅,而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头颅。

那头颅沾满靛蓝与暗红的粘液,花白的头发纠结成绺,紧贴着头皮。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苍老面孔显露出来。他紧闭着双眼,眼窝深陷,嘴唇干瘪,颧骨高耸——赫然是早该魂飞魄散的淮胥!

“嗬……嗬嗬……” 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声从那干瘪的喉咙里挤出,淮胥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怪异的眼睛?

一大一小的眼珠中,扭曲成方形的瞳孔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死鱼肚般的灰白。眼白则布满了蛛网般的靛蓝血丝,没有半分属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种历经漫长腐朽、被污秽彻底浸透的漠然与贪婪。他的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扫过因离苦之死而仰天长啸的欧阳紧,扫过剑阵崩碎、道袍染血的泠秋,最终,像是生了锈的铁钉,死死钉在陈今浣身上。

“好徒儿…做得不错……”那声音宛如两块朽木在潮湿的墓穴深处相互摩擦,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他极为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干瘪的唇瓣裂成八片,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腔子,没有舌头,没有牙齿,只有一片粘稠蠕动的靛蓝阴影。

池畔,陈今浣对淮胥那声“徒儿”的呼唤置若罔闻。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与李不坠释放出的那股失控野火的角力上——涌入体内的力量太过庞大、太过暴戾,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他每一个窍穴中来回穿刺搅动。那感觉并非单纯的痛苦,更像是一种存在本身被强行撕裂、又被更庞大异物粗暴填充的亵渎感。他剧烈颤抖着,皮肤下如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疯狂游走、顶撞,单薄的身躯几乎要承受不住而爆掉。

“白鬼!沉官大权,给我!”

吴命轻看到了陈今浣眼中不顾一切的疯狂,也看到了淮胥那亵渎法身带来的、足以污染整个长安地脉的恐怖威胁。那双淡漠的灰白眼瞳中,终于掠过一丝涟漪,犹如古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豗溃子的白雾在他周身无声翻涌,将溅射而来的靛浆和碎石尽数湮灭。

终于,他抬起手。

没有言语,没有光芒,仿佛只是随意地在虚空中轻轻一拂。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到能压塌万古时空的意志,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它并非作用于实体,而是直接作用于这片空间的“规则”本身。空气瞬间变得浓稠如胶水,时间流速被强行拖慢,所有正在运动的物体,都出现了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见的迟滞。

沉官之力,司掌解厄、归寂、安魂,乃万物终末的宁静法则;瘗官之力,源自赦罪与湮灭,乃狂暴混乱的毁灭权柄残渣;再加上陈今浣自身所拥有的,污染强夺而来的燔官大权……

三元归位,盱眙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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