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勺悬在半空，勺底残留着一星半点的、凝脂般的“琼酥羹”，在昏黄的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舌尖残留的滋味是那样鲜明：温润、滑腻、细软，蜜饯的甜香包裹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满足感，恰到好处地抚慰着脏腑深处那场无声的业火。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甘美。

然而，视觉捕捉到的碎片却截然相反——年轻医官煞白的脸，因惊骇而圆睁的瞳孔里映出的，绝不是什么珍馐。是搏动的肉冻？是纠缠的毛发？是…扭曲的虫骸？他再次低头看向食盒的内容物，里面装的明明是酥皮糕点和蜜饯羊羹。

无所谓了。

陈今浣继续专注地舀动着那碗“琼酥羹”，瓷勺刮过碗壁的轻响在死寂的阁内无比刺耳。

内侍监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弧度隐约加深了半分，带着一种洞悉隐秘之后的玩味。两个小侍童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仙长胃口尚可，陛下闻之，当感欣慰。”平板无波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九转回春液药性强劲，须臾不可耽搁。还望诸位好生将养。”深紫色的身影如一道无声的暗流，向殿门滑去。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拉开，又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深沉的夜色。

陈今浣将视线挪到墙角的呕吐物上，他现在甚至想把那滩污物也吞吃入腹。胃中的灼烧感并未因那几口“琼酥羹”和“酥饼”而平息，反而因为进食的中断而变本加厉，化作一种抓心挠肝的空洞。

更糟糕的是，那源自太虚的污染，似乎因这“进食”而获得了某种滋养，正悄然蔓延。他闭上眼，试图调息压制，然而神识稍一沉入，心泊便不再是枯竭的战场，而是浮现出无数光怪陆离、充满亵渎意味的碎片——

蠕动的靛蓝菌丝在汉白玉阶上织成巨大的莲花，伪龙裂口中探出的惨白手臂如林，离苦那抹沉寂的绯红如泥浆般缓缓消融……这些画面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冰冷而漠然的“理解”，仿佛在告诉他，这才是世界本来的、被遮蔽的真相。而他方才吞下的，不过是这“真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檐角宫灯的光晕恒定地笼罩着这片狭小的空间，将人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长成怪异形状。老医官将一盏“九转回春液”尽数灌入泠秋口中，后者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但气息仍然微弱，脸色灰败。再按照同样的步骤为李不坠喂下药液后，老医官一下子瘫坐在榻边的绣墩上，大口喘着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疲惫和后怕。

年轻医官也勉强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爬起来，不敢靠近食盒和陈今浣，只远远地守着于雪眠，机械地更换着快要燃尽的艾绒。青烟依旧缭绕，少女腕间的靛蓝蚀痕在持续的灸烤下，颜色貌似又黯淡了几分，像被烟灰覆盖的余烬，但创口边缘的皮肉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焦枯。

殿阁内只剩下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半炷香。窗外的夜色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点沉沉的、接近靛青的底色。

拂晓将至。

窗棂油纸外的蟹青色熬成了鱼肚白，稀薄的光艰难地渗进来，稀释着宫灯凝固的昏黄。一名侍从端来一盘装着几碗米粥的漆盘，少年抬眸望去，回味起那“琼酥羹”，只觉得碗里的白糊糊愈发恶心。

他谢绝了侍从的好意，独自在墙角蹲着，把脸埋进膝盖，默数着心跳。待医工们草草用完早膳，榻上的伤员终于有了动静。

最先清醒的是李不坠。

“咝……”一声沉重的抽气声从男人喉咙深处挤出，像破旧风箱的嘶鸣。他紧蹙的眉头拧成疙瘩，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一条缝隙。赤红的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血色和尚未散尽的癫狂余烬，茫然地对着头顶雕梁画栋的藻井。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呼吸中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他似乎想转动头颅，颈侧的肌肉刚一动，便牵扯到体内那团依旧左突右撞的业火，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鬓角。

“李…李郎君？”年轻医官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手里的艾绒差点掉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下意识地望向倚在柱边的陈今浣。后者撑着柱子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挪到李不坠榻边。

像是感应到了来人，李不坠的视线艰难地聚焦，蒙着一层血翳的视线扫过雕梁画栋的藻井，又落到陈今浣沾满干涸泥血的脸上。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活气，下唇被咬破的伤口凝着暗红血痂，唯有深黑的眼珠深处，一点幽光固执地亮着。

“妖邪……是梦…么？”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过锈铁，“…水…嗓子冒烟……”

陈今浣没应声，转身取过小几上的铜壶，铜壶入手微沉，尚有余温的清水注入一只素白瓷盏，发出清泠的声响。他端着水盏俯身，避开李不坠身上蒸腾出的那股混杂着血腥与暴戾气息的热浪，左手小心地托起男人沉重的后颈。指尖触到对方滚烫的皮肤，那底下奔流的温热再度汹涌而来，激得他胃袋猛烈抽搐。他强行压下齿间翻涌的撕咬冲动，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将盏沿轻轻抵在李不坠干裂的唇缝间。

清水带着一丝凉意涌入。李不坠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吞咽起来，喉结剧烈滚动，发出急促而响亮的“咕咚”声。几缕来不及咽下的水线顺着嘴角淌下，滑过脖颈上暴凸的青筋，洇湿了衣领。凉水稍稍浇熄了喉间那团火，也冲淡了些许盘踞在识海里的血色混沌与癫狂的余烬。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眼瞳里那层蒙着的赤红血翳终于褪去大半，露出底下的不忿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嘁…还活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确认感。右臂尝试着动了动，肌肉牵动间，残留的暗红经络如活蛇般搏动起来，带来一阵筋骨欲裂的酸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鬼地方…是哪？”

“西内苑，听松阁。”陈今浣的声音比他自己的还要嘶哑几分，少年撤开空了的瓷盏，随手放在榻边矮柜上，“圣人‘体恤’，留咱们在这儿养伤。”